后来父亲叫我称萍芳为姑妈,再从一堆照片中找到萍芳和我的表哥(兆江)、表姐们(志明,婉明)的照片。我还是将信将疑,怎么家庭照没有一个男人呢?不过这种话不好讲,以当年父亲的牛脾气,不被骂个臭头才怪!
1980年代中期,中国对外开放,酿起一股寻根热潮。下意识中,我也很希望看看“故乡”,知道什么是“广东省江门市鹤山县沙平镇升平墟维敦乡”,因为每回帮父亲写信封,地址都是这么写的。
1993年秋天。广东鹤山沙平。
我和萍芳喜相逢,见了平生第一面。萍芳重复着父亲说过许多次的故事,不过我一点倦意也没有。
1949,距今60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跨越了两个世纪。当年风云变色,时势造就了中国当代历史的分水岭。抗日战争后,国共内战,蒋介石的军队节节败退,到了沿海港口,退无可退,只能跨海,卧薪尝胆,准备有朝一日反攻大陆。最终,共产党解放全中国,国民党则退守台湾,部分军队驻扎在金门。狭窄的台海,分割了数千年血缘。
当时萍芳决定留守家乡,反正共产不共产,日子还是一样过。国麟(父亲的堂兄)一家子跟着国民军,辗转逃到台北;昆麟和炽麟(父亲的堂兄和堂弟)跑到香港,在湾仔落户;父亲决定去到更远的南洋,在香港上船,经暹罗、马来亚,五天后在红灯码头外乘着接驳船,踏上陌生的新加坡。
萍芳略带无奈,44年前一个历史性的转折,一家子就这样各散东西。后来她结婚生了我的表哥和两个表姐。至于姑丈,她只是说在八十年代去世,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一晃44年,后辈相逢,是迟来的缘分。
隔天,萍芳带我到乡下走一趟,维敦乡的小石屋与屋外的一池秋水就是父亲的童年。我只觉鼻子一阵酸。如果不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如果不是改朝换代,也许父辈家族还在维敦乡过着俭朴自在的生活。明天的未知数,使他们各奔前程,各自选择另一个未知的未来,在不同的落足点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衫子桥)
(三十五平方米的土地,窝着父亲的童年)
在沙平小住数天后,临行前我邀请萍芳一家子到新加坡来,保证金等我可以代付,然后续程前往伦敦,投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萍芳、志明和玉星(婉明的丈夫)从县级到市级到省级,不晓得花了多少人情费,半年后才获得出国签证。
1996秋天,他们终于踏足狮城,在我家住了一个星期。一方水土一方情,都市化的节奏,没有午后的小休,早出晚归的生活,各肤色各种族参杂的语言是两地最大的落差。他们最喜欢圣淘沙的音乐喷泉和周遭的夜色。我也被音乐喷泉和喷泉花园的独特风格迷住了。今天这片园地让贤给IR,反而少了人文气息。
回国后不久,萍芳归西了,表姐说她是安祥地告别人寰的,她是人群中一个平凡的妇女,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出生于某个年代,最后以微笑放下一生。有人说心愿未完成,人还会有搏斗的勇气,心愿达到后,就会安心地离开这个缤纷世界。至于过去的种种经历,无论是轻描淡写或是刻骨铭心,到了这一时这一刻,都已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