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许多地方都有民间俗名,为我们提供了回眸的空间。譬如黄埔(Whampoa)、明地迷亚(Bendemeer)、文庆(Boon Keng)以及劳明达街(Lavender Street)一带,潮州和福建人称为“芒加脚”;广府人称为“十字路”;马来同胞则称它为Rumah Sakit(医院)。以前说去芒加脚、十字路或Rumah Sakit,大家可能在同一地点喜相逢。
上世纪70年代,芒加脚的组屋区开始发展,如今有整百座组屋,文庆路的新一代组屋跟私人公寓不遑多让,年轻高收入的新婚夫妇将屋子当作投资,出手一点都不手软。
通过百多年前绘制的“麦卡南地图”(McCallum map of Singapore 1885),我们了解到这个地区的主干公路已经成型。结合了老人家的记忆,为芒加脚的变化增添了层次感。
(“麦卡南地图” McCallum map of Singapore 1885)
夜香四溢的劳明达街
劳明达街的别名特别多,福建人的“菜园内”和“梧槽大公司”,广东人的“广福庙街”,都是同一条街道。相传19世纪中叶,劳明达街通车(马车)时,这个菜园区的农民使用“夜香”施肥,再循环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异味,因此幽默的以薰衣草(lavender)的名堂来“以香制香”。
“梧槽大公司”反映了19世纪亦正亦邪的帮会年代。那个时候,本地华社成立了多个以公司的名义出现的帮会(俗称私会党),通过维护地盘来保障旗下工人的生计。规模庞大的公司有海山、义兴、松柏、义福等。当时有一名私会党员胆大包天,走入华民护卫司毕麒麟(William Pickering)的办公室,手挥利斧砍在“大人”的额头上。毕麒麟的重伤表面上虽然痊愈了,但破碎的心再也无法愈合,意兴阑珊地回到苏格兰,不久便终老了。
殖民地政府认为一名普通的木匠蓄意谋杀大人,“必有匪党串合,预设奸谋”,于是跟帮会正面交锋,立刻实行禁令,不准许在骑楼囤放货物,不可以进行酬神祭拜活动等。紧接着通过新社团法令,关闭所有私会党。义兴公司的大本营就设在这个以前称为梧槽(Rochor)的地区。
至于“广福庙街”的来历,源自香火鼎盛的广福古庙,座落于现在的大悲佛教中心地段。古庙供奉齐天大圣为主神,在新加坡是鲜见的。20世纪初,广福古庙兴办义学,演酬神戏的戏台就是学生上课的地方,战后建立了新校舍,培育更多附近的学生。上世纪80年代,政府征用这个地方,广福学校跟当时许多民办华校一样,走入消失的行列。广福古庙内的齐天大圣以及光绪六年(1880年)台山梅姓人士捐赠的铜钟都迁至碧山亭。
(劳明达街大悲佛教中心地段原为广福古庙和广福学校,上世纪80年代拆除)
十字路的喜怒哀乐
麦卡南地图让我们了解到为何劳明达街、实龙岗路(Serangoon Road)和马里士他路(Balestier Road)交界的地区称为十字路,那是因为这是整个梧槽区唯一的十字路口。实龙岗路是19世纪初规划出来的主干公路,通往偏远的港脚(后港)。实龙岗可能是一种当时在梧槽河常见的鸟类,也可能源自马来语di serang dengan gong(敲锣)。早期的新加坡遍布着森林山丘,实龙岗地区也一样,必须敲锣来警戒那些“侵犯地盘”的老虎蛇蟒。
马里士他路的命名可以追溯到新加坡跟美国百多年前的交情。马里士他乃第一任美国驻新加坡领事(1837-1852年)。领事这个名衔虽然好听,但年薪只有100西班牙元,当时新加坡总督的月薪为美国领事的15倍,法国和西班牙领事的年薪分别为40倍和50倍。为了弥补开销,马里士他投资甘蔗种植业,实龙岗路、黄埔河(Sungei Whampoe)、金吉路(Kim kiat road)和马里士他路所涵括的大片土地都是他的甘蔗园。由于受到经济保护主义的影响,马里士他欠下一大笔债务,甘蔗园交给债权人转售了。
马里士他在新加坡居住了十多年,妻儿都不幸的在新加坡相继离世,到头来人财两空,离开了这块伤心地。
(美国第一任领事马里士他拥有庞大的甘蔗园)
对老人家而言,十字路最富色彩的就是售卖小鸡的鸡仔店,兼卖煮熟的鸡仔蛋。用来煮鸡仔蛋的是胎死腹中,孵化不出小鸡的鸡蛋,这些鸡蛋容易腐化发臭,所以也称为“臭鸡蛋”。一般做法是先将整粒鸡仔蛋泡水煮熟,再用白胡椒或姜酒烹制。有些则将鸡仔蛋打破,一动不动的小鸡浸在蛋液里一起煎熟。姜酒口味是最传统的食法。
鸡仔蛋有丰富的胎盘素,在以形补形的年代,属于广东农村妇女就地取材的廉价补品,习俗随着移民传到新加坡。余丽娟分享了她童年的记忆,那个年代贫穷人家吃不起燕窝补品,母亲身怀六甲,产前就是靠鸡仔蛋来补身安胎,产后则以鸡仔蛋去风。
鸡仔蛋一碗几毛钱,光顾的不仅是孕妇,大老板打工仔都一样趋之若鹜。吃过鸡仔蛋的老饕表示,鸡仔蛋软中带香,味道比一般没有受精的水煮蛋好得多。不过这类胎死腹中的食品容易受细菌感染,上世纪60年代末就逐渐销声匿迹了。
南生花园与芒加脚
麦卡南地图上,座落在黄埔河畔的Whampoas Garden显然就是富甲一方的“黄埔先生”胡亚基的南生花园了。胡亚基在广东社稷里是位德高望重的人物,受委为太平局绅,协助殖民地政府调解帮会纠纷。他同时出任中国驻新加坡第一任领事、日本驻新加坡领事和俄国驻新加坡领事,“三国领事”传为一时佳话。
(黄埔花园一角。图片来源:互联网)
在那个华人下南洋讨生活的年代,生安死葬乃人生大事,漂泊一生回不了家乡的先民,只能寄望好好的入土为安。胡亚基向殖民地政府争取了绿野亭(河水山)和碧山亭(碧山)地段开辟坟场,为往生者提供长眠之地,尽了照顾社群的责任。
农历新年到了,南生花园开放给公众人士参观。嘉年华的气氛带动了人气,成为春节的好去处。南生花园内有个迷你动物园,饲养火鸡、孔雀、马来熊和猩猩,据说这头猩猩是出了名的“醉仙”,不喜欢白开水,只对白兰地情有独钟。来自广州的园艺家则精心栽种了各类植物花草,池塘的王莲还是暹罗王族相赠的呢!
胡亚基和儿子数年间相继往生后,潮州富豪佘连城买下南生花园,易名为明丽园(Bendemeer House),后来开辟的明地迷亚路以明丽园命名。悠悠黄埔河见证了富豪角力的时代兴衰,大富大贵之余始终躲不过花自飘零水自流的命运。上世纪70年代,偌大的别墅成为大牌34座、33座政府组屋和第29座的熟食中心。
(黄埔河畔的组屋和熟食中心就是原来的黄埔花园(南生花园))
90岁的史立道追述 “芒加脚”的来历,原来跟南生花园息息相关。南生花园长了很多香气诱人的菠萝蜜,马来人叫它Nangka(“人加”)。来自潮州和福建的新客没见过菠萝蜜,Nangka讲成Mangka(“芒加”),将这一带称为“芒加脚”,即“芒加树下”的意思。结果错有错着,芒加脚就这样流传开来了。
为贫民服务的陈笃生医院
我们也在麦卡南地图上看到了PAUPER HOSPITAL(贫民医院),这座平民医院就是座落在原来的马里士他甘蔗园一角的陈笃生医院。陈笃生医院原本设在珍珠山(Pearl’s Hill),殖民地政府决定在山上建炮台,陈笃生医院只好搬迁到十字路的一角。20世纪初,陆佑捐献了摩绵路(Moulmein Road)的土地,让陈笃生医院迁址扩展,逐步发展至今日的规模。
陈笃生在马六甲出生,新加坡开埠时响应第一任驻扎官法夸尔(William Farquhar)的号召,来到新加坡售卖瓜果。发迹后取之社会,用之社会,设立了新加坡第一家为广大民众服务的慈善医院。
陆佑(原姓黄)则因家境贫寒,自小就离开广东鹤山的家乡,到新会的陆姓财主家当童工,改为姓陆。陆佑13岁就下南洋,先在新加坡当杂货店员工,后来去了马来亚,凭锡矿和橡胶发迹。他除了捐巨款协助孙中山革命之外,亦从事慈善事业,资助新、马、港的医院和学校。
异族同胞的Rumah Sakit
创院百年的广惠肇留医院(留医院)的正门大楼屹立在实龙岗路,被列为受保留的历史建筑,马来同胞称为Rumah Sakit。留医院内霍然亭四周的旧楼房就是前陈笃生医院的病楼。
(19世纪的平民医院(陈笃生医院),1911年由广惠肇留医院接管。图中央的小建筑为使用粪桶的公厕。图片来源:广惠肇留医院档案)
20世纪初的新加坡华族人口急速增加,殖民地政府通过在华民护卫司当翻译的何乐如,希望华社设立另一所医院,照顾自己的族群。何乐如跟广东人相当熟络,找上广帮领袖黄亚福、梁敏修等人。这群商人召集了广惠肇三属人士,联手创办了这所民办的慈善医院。
1911年,黄亚福跟时任总督安德逊(John Anderson)签下将前陈笃生医院院址转让给留医院的文件,土地费每年1元,租约为99年,有效期至2010年。黄亚福来自中国台山,逃避内乱来到新加坡当木匠,后来成为建筑商,成为新加坡和新山两地的红人。除了留医院外,他也购买义山捐赠给广惠肇碧山亭,创办养正学校等。
(黄亚福与安德逊总督签下的99年租约,每年租金一元。图片来源:广惠肇留医院档案)
这份形同免费的土地契约对政府和民间都同样重要。殖民地政府的做法是对民间响应号召,成立慈善医院给予肯定。礼尚往来下,日后民间才会继续跟政府互相配合,共创未来。留医院方面,由于不需要缴交昂贵的土地费,免除了许多后顾之忧,能够全心全意地投入医疗服务。
租约数年前到期后,政府最终同意让留医院留在原地发展,不过只能保留几座具有代表性的建筑物,部分土地归还给政府。
留医院拓展新的疗养院大楼,辅助政府医疗设施的不足,但土地费以市价计算。至于重新拓展的费用,留医院负责筹集20%。相比之下,一百年前后,新加坡已经从福利社会走入市场经济,互惠互利的时代已经画上了句点。
回望最近半个多世纪来芒加脚的变迁
1950年代:芒加脚的文庆路和文庆地铁站都以上世纪50年代往生的林文庆医生命名。19世纪末,林文庆跟宋旺相等人创办新加坡华人女子学校(Singapore Chinese Girl School),开启了本地华人女子教育的重大改革。他出任厦门大学校长16年,卢沟桥事变后才回返新加坡。日据时期,林文庆被日军政府强迫成为“华侨协会”会长,负责筹集5,000万元奉纳金作为战争赔偿,为华人侨领“献财赎命”。林文庆曾因此事被指责为汉奸,从此借酒消愁,郁郁寡欢。
1960年代:留医院对面的中央锡克庙(Central Sikh Temple)也是民间集资兴建的。原本座落在奎因街(Queen Street)的中央锡克庙一向来都秉持教义,为各地的旅者提供食宿。新加坡独立时期,西方国家出现一群不满政治,颠覆习俗的嬉皮士。他们一方面利用毒品来麻醉自己,另一方面通过反传统的行为如蓄流长发和大胡子,穿上色彩鲜艳的迷嬉装(maxi dress),佩戴奇异装饰等来争取认同。嬉皮士以“nowhere man nowhere land”(虚无的人处于虚无的土地)自嘲,使西方国家陷入信仰危机。这股萎靡颓废的思潮传入本地,影响了一些年轻人,政府迅速采取多项措施来遏制嬉皮士文化。锡克庙亦深恐受到不良文化的影响,实行了禁止洋人入庙的条例。
(座落在实龙岗路,留医院对面的锡克庙)
1970年代:上世纪70年代是留医院的转型期,根据留医院法令,虽然门诊免费开放给所有族群,但住院者只限广惠肇三属人士。70年代的管理层果断的让医院全面开放,成为服务全民的慈善机构,奠下百年惠民的基石。
1980与1990年代:上世纪80年代,芒加脚的新组屋已经全面落成,这也是新加坡步入“第三次工业革命”,一片欣欣向荣的年头。当时各行各业都求才若渴,本地人不喜欢护理工作,只好引进外援,由菲律宾护士填补空缺。这些外地护士初来时虽然无法与病人沟通,但是通过手势还是能够了解病人的需要。当时若有员工前来应征,学历、经验、口才等都不是主要的考量,这些应征者先去参观病房,能够忍受屎尿味的多数会被录取。
21世纪:自2000年成立义工组以来,留医院获得超过一万名捐款者和义工的支持,这是认同留医院的强而有力的指标。义工负责人孙玉娇分享了最令她难忘的一件事:“一名年轻人率领着她的工作机构来探望住院的老人家,她告诉我当她还是理工学院的学生的时候,曾经是义工旗下的一份子。我很高兴看到年轻人并没有忘记我们,生活稳定后回来继续服务。”
如今本地有较多年轻人加入护理团队的趋势。留医院总裁区志忠医生表示年轻人的进取心强,希望更快获得擢升,因此保留本地员工是相当棘手的挑战。不过年轻人本就应该有这样的活力,最主要的是在服务期间尽心尽力,为医院病人作出贡献。一般来自菲律宾和缅甸的护理人员都有大专学历,除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服务基因外,他们也乐意学习本地语言,跟老人家沟通,成为留医院重要的一份子。
站在十字路上,回眸芒加脚的一景一物,香味、古庙、华校、帮会、豪宅、鸡仔店都成昨日黄花,仅存广惠肇留医院这个老地标。大家不妨走入留医院这个老地方,参观一下已经屹立了一个半世纪的古建筑,或许对人对事会有不同的体会。
(广惠肇留医院的正面大楼已经成为实龙岗路的地标)
主要参考资料
1. 莫缕勇,“南生花园(明丽园)旧址”,http://blog.omy.sg/sgstory/archives/1459
2. 区如柏,《广惠肇留医院100周年》(广惠肇留医院,2010),ISBN978
981 08 7222 9
3. “四大名楼 重启石叻坡记忆”,http://www.sfcca.sg/node/473
4. 新加坡国家档案馆,Accession number 002851/17/01
5. “Jalan
Besar Heritage Trail”, National Heritage Board
6. Singapore
infopedia, http://eresources.nlb.gov.sg/infopedia/articles/SIP_380_2005-01-26.html?s=Streets
7. The
statutes of the Republic of Singapore, Kwong-Wai-Shiu Hospital Ordinance
(Chapter 366)
8. TTSH
Heritage, https://www.ttsh.com.sg/TTSHeritage/
相关链接
上世纪七十到九十年代,我长时期居住 ‘芒加脚’ 一带,有两件事是我无法忘记的。
ReplyDelete1. 位于实龙岗路与欧文路交界 ‘新世界酒店’ 的突然倒塌,这对我是无比的 ‘震憾’,
因为前一天晚上我才刚好与老婆大人经过它楼下的 ‘五脚基’,不知怎的,我总
有一种 ‘阴风陣陣’ 的恐惧,问她是否觉得 ‘不对劲’,她给了否定的答案,但就在
翌日中午, ........
2. 有一晚将近午夜,我的左眼忽然一黑,几乎完全失去了视觉,老婆大人立即僱了
计程车送我前往陈笃生医院的A&E,轮值医生立刻通知专科医生,他抵达时还身
穿睡袍,他以 ‘blood-eye’ 来形容我的左眼,经过基本的诊断处理后,他认为没
有住院的必要,要求我次早立即回来,我真的被感动了,......
还记得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从Taman Jurong的一房半厅租赁组屋搬到白桥的新建组屋,当时
ReplyDeleteOwen Road 和 Dorset Road,Cambridge Road 一带除了大牌9,10,48 和 48A 外,其余还是低层
的 SIT 旧政府屋,每逢 ‘滂沱大雨’ 这一带的公路都会淹水,尤其是花拉公园的 ‘田径中心’,网球场一
带的空地往往成了汪洋一片,出入颇为不便。
后来低层的SIT组屋一座座被拆除,填上了大量的泥土后,‘万丈高楼平地起’ 建成了多栋崭新的高层
组屋。
还记得上世纪70/80年代的某一个晚上,忘了什么原因,全新加坡的电流供应忽然中断,从我的组屋看
出去,一片漆黑,除了在马路上的车灯外,只有附近的 ‘陈篤生医院’ 还是 ‘灯火通明’,完全不受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