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名印刷技工,从活版印刷学师出身。上世纪50至70年代新加坡从战后步入独立,工业化政策取得成效,活版印刷蓬勃发展,所有的报纸、书本、贺年片都是使用活版印刷印制出来的。
当时的印刷技工有个“文化先锋”的雅号,出自1963年担任劳工部长,1968年出任文化部长的易润堂(2018年6月3日往生)。当时印刷同业工资低廉,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易润堂恭称印刷工人为文化先锋,鼓舞员工以文化为荣,继续为国家奋斗。
印刷馆接了订单后,一般上都会多印一些,以防万一,所以我家里曾经保存了经过父亲的印刷机的南大毕业特刊、Alex Josey的丛书、新大的论文集,以及用不完的贺年片。
至于当时的文团、学校、军营等为了省钱,一般上对内刊物使用蜡纸(stencil),用油印机(cyclostyle)打印。如果纸张质地差,就会经常“堵机”,弄得全身脏兮兮的。
文化先锋的狼狈相
父亲回忆他们这群“文化先锋”的困境:他们参加的印刷业工会多数是广东人,月捐一元,工友的红白事6元,老板的则3元。此外,工会的互助部另收白金,协助会员收尸敛葬,往生的会员为5毛钱,家属3毛钱。这些小数目累积起来就是大开销,一个月下来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记得以前父亲有位叫黎明苏的工友,满脸沧桑,比实际年龄老多了。黎明苏是禧街德盛印刷所的工会代表,每天从四脚亭踩着单车来上班,傍晚到附近以五毛钱租下一辆三轮车做兼职,赚了块半钱就回家。他有十个孩子,送了两个给人,还是必须靠微薄的薪水养活一家十口,文化先锋的薪水根本无法糊口。他的妻子不明所以,常常跑到印刷所来吵闹,说家里没有钱开饭,老公赚的钱不晓得去了那个狐狸精口袋。
黎明苏领取公积金时,赶上中国开放的列车。他跟太太去了一趟丝绸之路,跟我谈起骆驼黄沙,可感觉到他很开心自豪,毕竟那是一辈子的奋斗。不过,他也就这样走完了一辈子,数月后便告别颠簸人生了。
印刷业组织
印刷业工会的前身为中华印刷业工会,原址“八角亭”(Erskine Road),70年代搬迁到新世界附近,90年代初解散。
至于附属NTUC的“新加坡印刷业职工联合总会”,好些会员是从印刷业工会过档的。加入NTUC的月捐是根据收入计算的,月薪100元以下的为一元,月薪101元至200远的为2元,以此类推。对于加入NTUC,许多印刷业工会的工友认为NTUC的月捐收费过高,投票表决不过档,因此才会出现两个印刷工友组织。
印刷厂的老板也有自己的组织,称为印务同业公会,设在中华总商会旁的店屋。
(设在中华总商会旁的店屋的印务同业公会是老板的组织。摄于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活字印刷特展)
印刷的流程
我们一家子住在水仙门,跟父亲工作的德盛印刷所只隔了三个铺位,趁着父亲晚上加班时,我也走进印刷所,在规律化的机器声中好奇地看着黑黝黝的印刷机,像变魔术般,神奇的将白纸染上文字与色彩。
(德盛印刷所的所在地Hill Street,俗称水仙门。左边受保留的警察局为现在的MICA,左远方的消防局为新加坡另一座受保留的古迹。德盛这列店铺已于80年代拆除,成为双向车道的马路。图片来源:NAS c.1970s)
父亲操作的是德国的海德堡 (Heidelberg)印刷机,德国机器是最著名,最耐用,也是最昂贵的。
印刷前首先将排好的版上机,然后在滚轮上调色,试印成功后才以自动化的方式印制出来。若是同一张纸上有数种颜色,例如彩色图片,那就必须重印几次,通常是淡色先印,强色后印,等上数小时墨迹干了才印下一个色。印刷技工必须懂得调墨,使用红黄蓝三个基本色来配搭出其他色调。
(印刷前先将排好的铅字版上机,这是父亲使用的海德堡印刷机。图片来源:NAS 1977)
当时的印刷所以一站式经营,外包的概念并不存在,全部一手包办,肥水不流别人田。因此我也见识了整个工作流程,包括编稿、打字、排版、割纸、印刷、校对、装订、装箱、送货。后来印刷所引进了全自动的“四色车”,一次过打印出各种颜色,生产力自然大大提高了。
(前方是德盛印刷所的打字机,后面可以看到一格格的铅字粒。图片来源:NAS 1977)
“四色车”是印务界的俗名,正确名称为全自动柯式印刷机(Offset printing)。柯式印刷为白底和四种主要基本颜色(黑、红、黄、蓝),按照不同比例来调配出各种各样的颜色,颜色的深浅则是靠晒版时间,印刷压力以及印刷温度来调节。晒版时间越长,颜色越深;印刷压力越大,颜色越深;印刷温度越高,颜色也越深。
铅字、煮铅
那个时候的华人中文水平高,经常会使用一些难得一见的文字,印刷馆必须到铸字馆买“字粒”,字粒上的字形、大小都有不同的规格,一般的字粒从初号、一号到八号。有些字真的铸不出来,排版师傅就必须用两个字拼凑起来。我最常去的铸字馆是恭锡街“瀛伯”和陆佑街中南印务所二楼。
(一般的铅字粒从初号、一号到八号。图片来源:《苏炳衡印务局·活字印刷》)
(从前报章的内容使用五号老宋体。摄于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活字印刷特展)
铅字可以翻用,但用多了就会损坏,通过“煮铅”来再循环。所谓“煮铅”就是将字粒熔化后重新铸造。铅的熔点约330度,如果控制不好或者安全零件受损,就会因熔炉的气压过高而爆炸,引起伤亡。至于溶浆喷了出来,沾上皮肤,或者吸入气体,则属于“小”意外。铅的毒素高,伤口很难复原,吸入过量则可能引起慢性肌肉或关节疼痛、听觉视觉功能变差、精神障碍或退化等。
德盛印刷所的后院有一台煮铅的机器,由于发生过几次这样的意外,结果有钱都没人赚。父亲为了多些入息,利用周末夜晚做了几年的煮铅作业。
80年代,复印机、平面印刷和照相打字都相继出现了,逐渐取代了活版印刷。现在的打字、排版与校对都通过电脑,铅字与煮铅都成为历史代名词。
(小型中文打字机。摄于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活字印刷特展)
英国传教士引进活版印刷
根据维基百科,铅字印刷是由英国带入新、马、中、港的:
1827年至1835年间,英国伦敦传道会的传教士Samuel Dyer在马六甲,结合欧洲的工艺和华侨工匠的手艺,研发了汉字活字阳文钢模、阴文铜模,铸造了三千多个金属汉字,印刷了汉字圣经。
(铅字排版。摄于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活字印刷特展)
1839年,英国伦敦传道会传教士James Legge将马六甲英华书院及其印书厂的华文活字和印刷机器迁往香港。香港首份华文报章《遐迩贯珍》就是用英华书院的汉字活版印刷厂印刷发行的。
(英国圆盘印刷机。摄于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活字印刷特展)
当时英华书院铸造的中文活字闻名世界,俄国沙王钦差大臣、法国巴黎学会、新加坡殖民地政府、太平天国、两广总督、上海道台、清廷总理衙门等,都先后购买过英华书院铸造的中文活字或全套活字铜模。
1843年英国伦敦会传教士Walter Henry Medhurst、William Charles Milne、William Muirhead、Joseph Edkins等人在上海创建墨海书馆,是上海最早的拥有西式汉文铅印活字设备的印刷机构。墨海书馆印制发行的铅活字本,包括裨治文《大美联邦志略》等。
根据新加坡国家图书馆2016年《书库珍品》展的资料,新加坡的早期印刷史与十九世纪初期,基督教在本区域的传教工作息息相关,最早在新加坡出版的书籍就是使用传教士的印刷设备印制的。直到1860年代,新加坡的本地社群才开始发展印刷业务。
1819年莱佛士在新加坡建立贸易港不久后,传教组织便在这里设置了印刷社,出版和派发基督教的印刷品。由于第一次鸦片战争(1839年至1842年)结束前,在中国传教是非法的,因此西方传教士选择在东南亚(包括新加坡)设立传教据点,等待时机将基督教传入中国。鸦片战争后中国五口通商,大批传教士离开新加坡,同时运走了大部分的印刷设备。
德国传教士爱汉者(郭实猎,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撰写的《全人矩矱》是新加坡国家图书馆藏书中最早在本地印刷的中文书,内容主要记载了《圣经·马太福音》里耶稣的讲道“登山宝训”及其释文。
(新加坡国家图书馆最早的本地印刷的中文书《全人矩矱》。图片来源:新加坡国家图书馆书库珍品展)
郭实猎是亚洲传教史上一位既重要又极具争论性的人物。他于1826年来到东南亚,从爪哇一路往北,途经民丹岛、新加坡和曼谷。由于他的目的是在中国传教,因此他于1831年移居澳门,前往中国的沿海和邻近地区传道,派发宣教刊物。这样的举动在当时是违反中国法律的。
1831至1843年之间,郭实猎撰写了近五十部中文著作,《全人矩矱》是其中一部。为了维持他的传教工作,郭实猎为售卖鸦片给中国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担任翻译,引起其他传教士的抨击。
早期新加坡印制的书本中,《华夷通语》是由林衡南(又名林光铨)为新加坡的福建和潮洲人编写的词典,使用汉字拼出马来词汇的发音,帮助南洋华人学习马来语,例如“十三”是“知迓勿叻氏”,“三十”是“知迓哹如”。第一版《通夷新语》于1877年由林衡南自己的印务馆—古友轩出版,1883年出版的新版本《华夷通语》则为改进版本。无论第一版或是改进版,都使用了“夷”这个古代中国对外族的称呼。
(《华夷通语》:通过福建与潮州方言来学习马来语。图片来源:新加坡国家图书馆书库珍藏展)
沿着国家图书馆的线路,我们不难发现新加坡印刷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那时候的印刷业技术人员大部分来自中国东南沿海的移民,在市区成立小型的印刷公司,以广东人居多。1937年,32家小型印刷公司联合成立印刷同业公会。经过1970-80年代的发展,目前新加坡有900多家印务馆,约16,000名员工,年生产值约$24亿(0.4% GDP)。[1]
传统工业的变化
19世纪的新加坡印刷业,技术人员大部分来自中国东南沿海的移民,在市区成立小型的印刷公司。简单的印刷工作,形成了早期的印刷企业。1936年,32家小型印刷公司联合成立印刷同业公会。经过1970-80年代的发展,目前新加坡有800多家印务馆,17000名员工,年生产值约$28亿(0.6% GDP)。
我在1970年代到裕廊工业区打工的时候,沿途在裕廊和武吉知马见过大厂如凸版印刷(Toppan)和天华印务(Tien Wah),若是有人说在天华工作,肯定会看到许多羡慕的神情。1980年代则在裕廊参观过专门印刷饮料包装的Tetra Pak,由于必须兼顾饮食卫生,品质管理要求特别严格。
1980年代,新加坡出现了现代化的大规模印刷企业如Times,SNP,报业控股(SPH)、德华(Teckwah)、 万国印刷科技(International Press Softcom),争取中国、印度和中东市场。小公司则力保求存,除了从事较为简单的日常印刷业务,亦引进数码科技,制作光碟,数码印刷(digital printing)等。
传统的印刷业生产流程也在转型中,以外包的形式来提高效率,降低物流成本,并使各企业培育和发挥独家特长。
我们觉得数码科技简单便利,自己都可以设计与小规模打印,父亲却不以为然。高速印刷机结构操作越来越复杂,现代印刷工人不仅必须熟练掌握印刷技术,还要精通资讯科技。数码年代大大提高了印刷业的科技层次,父亲那一代的印刷工人就如那一代的摄影师一样,在数码面前多了一脸茫然。
活版印刷为并不久远的年代传达了书本知识与文字记载,一段旅程结束后,就是另一段电子旅程的开始。这就是人生。
引述资料
[1]: "Printing industry, Industry background and statistics", Print and Media Association Singapore. http://pmas.sg/about-us/printing-industry/. Accessed 29 March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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