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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December 10, 2019

木薯

作者:辛羽
图片:辛羽
原文刊登于《艺术天地》第29期

常常惦念木薯。

年幼的女儿善解人意,偶而一起外出,她会记得去梭罗糕饼店买块沾着椰丝的糕点给老爸。而我上巴刹买菜,眼睛总下意识地要往菜摊上搜寻,希望能意外的发现几条新鲜的木薯,最好是黄瓜般粗细,还沾连着湿润的泥土,土褐色外皮微有皱裂。那么,明日早餐,就有一顿粉嫩酥软的蒸木薯,解我多时的相思。

木薯,在童年的乡居岁月里,是最普通不过的。那年月,三餐艰难,更不用说有零食了。幸好,树上有香蕉、木瓜,地下有番薯、木薯,可以充饥果腹。孩子们最爱挖一两条半尺来长的木薯,找一堆菜地里冒着袅袅青烟的火烧土,往里一塞,一两个时辰后,就能捧着那热腾腾、香喷喷的煨木薯,悉悉索索地饱餐一顿。


(新鲜木薯)

母亲也不时给家里弄点木薯。有时是木薯糖水,有时把木薯擦成碎屑,做成木薯糕,最简便也最常吃的是盐水蒸木薯。

吃木薯时,父母亲总习惯性地叮嘱几句:木薯好吃,不能多吃,会腿肿无力的。有时为了加深印象,还会说起日本侵占时期,因为三餐吃木薯,而周身水肿的苦况。“日本手里,要没有木薯,很多人都活不过来了!”父亲还要又是感慨,又是感激的加上一句。

那时,二战硝烟久已飘散。但生活中昨日的战争并非了无痕迹。村子所在的那个小山丘,一条旧战壕,就蜿蜒地贯连了村子里疏疏落落的十几户人家。当我们一群玩伴,跳进那已多处崩塌,杂草蔓生的壕沟里,玩着兵捉贼的游戏时,隐约地还能感受着一丝战争的惊悸。爷爷翻地时,也好几次,掘出锈迹斑斑的枪械和炮弹。再来就是来自长辈口中的战祸的经历了,特别是多次重复的,不能多吃木薯的提醒,把孩子的心和那场战争拉近了。

记得几年前,报章曾报导了一位画家,以木薯做为专题,到一些学校去组织美育活动,让今日的学童,通过木薯制作手工艺品,去对那场几被淡忘的战争,做一番感性的回顾。也许不合时宜,但却别具意义。当时,活动并未获得推广。我想,这也许就是木薯的写照,木薯的宿命了。

木薯,原产于美洲巴西亚马逊河流域。据社会学家的考据,远在1400年前,木薯曾经和玉米,同是南美玛雅人的主食。作为热带作物,它与马铃薯、番薯一起,成为人类最普遍食用的三大薯类。但时至今日,木薯却已早早撤出了文明社会的餐桌,只做为千百种的糕点零食之一,慰藉人们的味蕾。它不登大雅之堂,只浪迹于市井摊贩。然而,它亦从未被遗弃或淡忘——

在马来半岛的热带雨林里,生活着一个原始族群“先奴伊人” (Sinoi),木薯还是他们主要的粮食之一。还处在刀耕火种阶段的先奴伊人,在深山密林的河岸边,开辟出广袤的木薯芭,整个部落就在这一片绿色天地间生活、繁衍。

新鲜离土的木薯不利于贮存,就算煮熟后亦不能存放多天。因此,先奴伊人吃木薯,一是做成干粮,称为乌蜜苏 (Ubisop),可以存放一两个月;另一做法即炭烤木薯 (tot ubi kayu),新鲜烤熟食用,类似于煨木薯。

七、八月间,正是热带雨林里,各类野果成熟的时节,采集的果实,捕获的猎物,都是一年里最丰盛的。族群里总会有欢庆丰收的聚会:旷地上,篝火熊熊燃起,火舌忽高忽低,仿佛在窥探森林之夜的秘密。族人手持长短不一的竹筒碰击地面,发出“乒——嘭——乒——嘭”的节奏,夜风随之微微震颤。粗犷的男声混杂着吟唱,时而激越,时而低迴……跳舞的男女老少,头上簪着山花,腰间插着绿叶,手里挥摆着羽状复叶的嫰枝条。抬脚顿地,发出“怦、怦”的响声,呼应竹筒的节奏。他们的舞姿舒展自由:摆头、扭腰、扬手、蹬腿、各随心意。一种与天地共舞的痴醉,让全副身心沉浸在裸裎酣畅的极乐中……这时,火塘里烘烤的木薯熟了,一条条莲藕般,又比莲藕粉嫰洁白的木薯捧到面前,晚风中弥漫着烤香:原始、朴实、醇厚,纯粹酝酿自泥土的芬芳,与眼前的情景水乳交融,浑然天成。那是一抹生命的本色,一缕生活的原味。木薯,在这荒野的篝火旁,密林的星空下,闪耀着它另一番奇异的光彩。

也许曾以木薯为食的老一辈人会感到惊诧:木薯,能够几十个年头,甚至如先奴伊人,世世代代的食用而不给身体带来损害?

这里原有一个奥秘,先奴伊人以实践将它揭开。原来木薯的块根含有一种叫氰基苷的毒素,生食或多食会破坏人体健康。而毒素就存在于去皮后木薯表层的水囊部位,因此,长期备受误解及委曲的木薯,只消在烹煮之前,刮除表层的水囊,就能长期大量的安全食用。

然而,真正凸显木薯魅力的,不是火塘里的炭火,而是战争里的炮火!三年八个月的日佔时期,星罗棋布,分散于马来半岛的无数木薯芭场,掩护着躲避战祸的万千难民,为他们减少了饥饿之苦,让多少孩子在战火中存活了下来。木薯,成了生命的救星!而活跃在森林和原野的抗日队伍,经常面对敌人的围剿封锁,更是常以木薯为食,果腹充饥,焕发斗志,对日本侵略者发动持续的、猛烈的反击。

战火延烧。为了争取民族的真正独立,实现人民的民主自由,抗日战争发展为抗英战争。多少回南征北战,多少次艰辛跋涉,为着坚持理想,队伍远走异域,在茫茫林海里和先奴伊人毗邻而居。四十余年的风风雨雨,处处可见木薯的踪迹,茂密翠绿的木薯芭,成为维续生命的粮食来源,补充了队伍日常的三餐所需。尤其在风波骤起的年月,外围农村粮供被切断,口粮依靠野菜、猎物、藏粮和木薯,木薯芭一次又一次地成为与敌人周旋、角力和争夺的阵地,生机里隐匿着重重的杀机!有一年,军警联合大进攻已持续多时,密林里木薯芭场的一隅,伏击的枪声骤然响起,守卫芭场的三个年轻的身躯訇然倒下,青春和热血,宛如晶莹的朝露,浇灌了木薯芭肥沃的黑土地……中秋节前夕,队伍派出的一个工作小组,把从木薯芭场抢收回来的木薯,擦成粉屑,精心碾成了月饼皮,包裹着以红薯泥作的馅料,用炭火细细烘烙,制成一个个金黄色,外皮酥脆,内里松软,寄托着胜利团圆心愿的月饼。在那连木薯皮都要定量分配,当做午餐充饥的日子,这样的月饼,不啻是一种丰盛,一种奢华,一种来自木薯芭的恩典。当它被捧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着,内心充溢着难以言喻的感动。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炮声,抬头仰望雨林上空的一轮圆月,流水般倾泻下来的淡青色的月光,笼罩着、浴浸着,恍惚如无尽的情思,融汇着对战友的怀念,对木薯的谢忱,以及对生涯的慨叹!

唉,木薯,是战争选择了你,还是你钟情于战争?要在灾难中发挥你的能量,在匮乏中展现你的风华。你是如此的卑微,你又是如此高尚,在风雷激荡的岁月里,你书写了几许不平凡!

记得孩提时候,一位长辈曾经告诉我,当年他还在家乡三心两意,犹豫着要不要越海南来谋生?要下决心真不容易啊!这时,有人向他描述了此地的情景,说:这里,连一根拐杖插下地,明年也能长出粮食!一句话改变了他的人生,赤道的热土上多了一行新客的奋斗的足迹。

我想:那根拐杖不是别的什么,一定是木薯的茎!木薯不像其他薯类,植株矮小,匍伏于地,它又名“树薯”,身姿轩昂,绿荫如盖,拔地而起的茎,修长挺直,粗细适中,多么适合握在手里,支持着你在崎岖的路上颠簸、跋涉。然后,抵达家门口,往地里一搁、一插,一年以后,它还为你奉献几公斤的木薯。

那晚突然做了个梦:梦里童年时住过的小小亚答屋,在寒风中瑟缩着,已残破颓败得不成样子,反倒是屋角那片木薯,迎风摇曳,却依然枝叶婆娑,郁郁葱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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