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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February 18, 2022

芭窑浮生

原文刊登于《书写文学》VOL 9, 2020

原来多年来,大巴窑长在我心间。

上世纪70年代,新加坡电视台积极打造本土文化,我在邻居家初识陈建彬编写的《家在大巴窑》。笨重的电视机藏在大箱子内,扭开电视后必须等上30秒才发出声响,一分钟后才出现模糊的影像,真是名符其实的人未到,声先到。明明是光速比声波快,电视机却偏偏颠覆常识。



(1960年代本地设计生产的Setron电视机。图片来源:Roots.sg)

邻居的Philips电视机,中文名叫“菲力士”,不晓得什么时候变成飞利浦。邻居神气地说,菲立士是荷兰制造的名牌货,全世界销量第一,你们在联络所看的是日本货,便宜一倍的水货,影像声响都比名牌差得远了。


(声宝牌电视机的报章广告。1972年。)

荷兰,不简单啊!过年才有机会喝荷兰水,玩荷兰牌;荷兰豆炒三层肉,荷兰薯煮咖喱,那是美好的一顿了;至于带人“游花园”,那是“带你去荷兰”。荷兰肯定是很大,很漂亮,很有气派,也很容易走失的了。

于是每个星期天下午,我们注视着荧光屏,沉浸在大巴窑组屋的情节中。明明是编出来的,陈建彬却写得好像煞有其事。垂直甘榜的环境,潜移默化中改变国人的观念,放弃鸡啼狗吠,星夜踏着黄泥路回家的乡居,迁入灯火明亮的新镇生活。

那时候我在俗称“72家房客”的店屋居住,上学前放学后都自己料理煮食,往往为了小小的共用厨房和厕所发愁,有个属于自己的单位是个摘星梦。至于组屋楼下的店铺和洋灰游乐场,吸引力倒不大。 “我的家在骑楼上,楼下是个好地方,不管世界怎么样,只知楼下是天堂。”住家骑楼下的世界五花八门,附近又有山有水,大地就是最好的游乐场。

以前的大巴窑头上长草,叫做“大芭窑”,电视里头的大巴窑即没有山芭,又没有窑穴,为什么取个“大巴窑”这么古怪的名字呢?为此我纳闷了半辈子。原来“巴窑”的马来文原意为“沼泽地”。这块大沼泽地的确辽阔, 1846年的新加坡海峡地图上已经标志了“大巴窑”(Toah Pyoh,大片沼泽地)和“大巴窑内”(Toah Pyoh Lye,大片沼泽地的深处),大巴窑内就是现在的咖啡山,一百年前开始成为迁葬的墓地。



从山芭到卫星镇


上世纪60年代,偌大的大巴窑还是乡村地带的时候,老师叫同学们列举新加坡的名胜地。我住在水仙门,生活离不开皇家山和伊丽莎白道,坐在国家剧场后面山坡的梯阶看免费演出,好位置被占领了,只好在山风虫鸣中聆听《 百灵鸟,你这美妙的歌手 》。偶尔搭乘112号巴士到植物园看猴子,或是登上145号巴士去虎豹别墅神话故事。当同学说花柏山、金宫别墅和双林寺的时候,眼睛都瞪大了。终于等到某一天,父亲带我搭乘霸王车,来到偏远的双林寺。不晓得为什么,从前看到重重楼阁的双林寺,总觉得大得无法形容,跟常见的庙宇不可同日而语,难怪成为旅游胜地了。


(大巴窑金吉道旁的莲山双林寺城隍庙。2017年。)


(大巴窑金吉道旁的莲山双林寺城隍庙。1954年。图片来源:互联网。)

从前不知道坐落在山芭附近的双林寺所隐藏的故事,后来知道了。中日战争爆发后,南洋的热血青年响应回国抗日的号召,这群南侨机工在滇缅公路上开着大卡车,从缅甸输送物资到云南,双林寺就是训练机工的大本营。时任住持普亮法师除了提供场地外,亦在双林寺办斋筵,为星华筹赈会募得大笔款项。出家人的法门不清净,普亮法师成为日军检证的对象,从容就义了。

双林寺有庄严的大雄宝殿和藏经楼,寺庙旁的金吉道则是个龙蛇混杂之地。私会党猖獗的年代,每个甘榜,每条村落都有地头蛇,德士霸王车都不敢入村,以免搭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的霉运。

甘榜标榜着旧时代,留存在年纪较大的国人的记忆里。甘榜精神建立在人的感情上,洋溢在空气中的是浓浓的,接地气的乡土情。甘榜设施虽然不足,但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狗窝,居民不愿意搬迁,已经迁徙的则想回到从前。新居的生活空间缩小了,不能种菜也不能饲养家禽,连过年才有鸡鸭吃的日子都被剥夺,难免心理不平衡。时任总理李光耀下乡访问,最终跟住户达成共识。

大巴窑赶上建屋局的第二个五年建屋计划,甘榜消失了,山丘的泥土填平加冷河的沼泽地,建筑工地到处可见来自广东三水、清远等地区的红头巾和蓝头巾,任劳任怨地挑起广厦千万间。1970年初的大巴窑已经发展成为十多万人口的卫星镇,有设施完善的镇中心,每个邻区都有商店、巴刹、工厂和学校,足不出镇便可安居乐业。



(大巴窑一巷。小山坡上的第165,166和167座组屋已经拆除。图片来源:互联网。)


让梦想起飞


1973年新加坡第一次主办东南亚半岛运动会,电视台全日直播赛项。短短的两个星期,大巴窑成为东南亚的熔炉。

大巴窑中心刚落成的四栋点式组屋(175, 179, 191 和 193座)先让选手入住,对面的综合体育场就是选手们冲刺角逐的地方。我们为19岁的金牌姑娘陈丽燕雀跃欢呼,期待她继续拼搏,让国人的梦想起飞。陈丽燕11岁便参加国际游泳赛事,正常人无忧无虑的童年,放学后跟同学逛街看戏的日子都离她十分遥远。东运会结束后,陈丽燕宣布退休。



(陈丽燕 Patricia Chan,1966。图片来源:Wikipedia。)

上世纪70年代也是本地文艺团体蓬勃发展,伙伴们度过谈人生,追求理想的青涩岁月。70年代中叶持续五年的逮捕行动,严重打击文团的生态,一时间人心惶惶,在维多利亚剧院和国家剧场的文娱表演从高峰掉入平地。大型的公众演出做不成了,只好转换跑道做对内汇报。


(在维多利亚剧院的演出剧照。图片来源:1974生活剧社文艺晚会。)

我们学府的中文协会在社团法令下独立运作,同学们都有强烈的传播健康文艺的使命感,期待艺术之花盛开,说开了不也就像电视台一样,打造新加坡文化吗?对外演出的年代,协会通过售票来支持团体的运作,失去公开的大舞台后,协会改变方式,跟光前戏院一拍即合,在人口稠密的大巴窑镇中心播映长城、凤凰的《我又来也》《红缨刀》,这些武侠片弘扬正义又少教条,多数观众都可以接受。有些大巴窑居民看到同学们热情地逐户敲门,甚至买下整叠戏票,这几张是阿姨家的,那几张是表嫂的….。星期天的早场,千五个座位都坐满了。


(《红缨刀》海报。)


明天会更好


30多年前,我的第一份正式职业,雇主竟然是大巴窑一巷的菲力士。这里原为甘蜜大王佘有进的种植园,腹地延伸至武吉知马,最近我们还在菲力士附近的小丛林中探访佘有进的坟墓。


(佘有进墓。2019年。)

记得接到这家荷兰公司邀请面试的电话时,是否被录取已经不重要了。文团的伙伴眼中,跨国公司的形象烂透,都是吃人不吐渣的资本主义者。尤其是美国厂,hire and fire,千方百计地剥削劳工,没利益可图的时候就卷席而去,全然不顾工人死活。可是走出军营后,能够提供合理的就业机会的,偏偏是被唾弃的跨国企业。

菲力士是新加坡第一家跨国电器公司,早在1951年殖民地时代已经进军新加坡,1970年代在大巴窑兴建电器制造厂。那三栋“很大”的五层楼建筑,专门生产黑白与彩色电视机、收音录音机、随身听(walkman)、电视调谐器等。傍晚下班时分,成千上万名女工像瀑布泉涌般冲出工厂大门,大巴窑出现一片温暖的蓝海。

充满阳光气的女工有些在大巴窑长大,有些越过长堤,在工厂附近租房子。年轻女孩喜欢喋喋私语,时而爆出爽朗笑声,路人已习以为常。跨国企业的工资福利都比华人公司好,女工想到在大巴窑组织自己的小家庭,不免喜滋滋的为憧憬而奋斗。



(1980年代充满阳光气的Philips女工。图片来源:NAS)

菲力士打开中国市场,成为第一家在长春设立电视机制造厂的跨国企业。长春工厂兴建期间,本地负责生产双倍数量的彩电供应到吉林省,中国的领导、工程师和生产员工一批批的前来取经。为了应付额外订单,女工拍胸口讲义气,自愿调整作息做轮班,为公司解决当前的难题。

我刚在那儿上班的时候,菲立士电视仍属新加坡的第一品牌。上司说荷兰厂有人情味,不像美国公司那样随时炒鱿鱼,我可以放心地规划人生大计。事实上形势比人强,两年间菲立士电视机销售量从老大变成老三,日本品牌将顾客抢了过去。公司大幅度节省成本,优厚的花红没了,还在一年内进行两轮裁员行动。虽然我的饭碗不受影响,但为了寻找更好的出路,还是决定回返校园,做个成熟的超龄生。



21世纪的光和热


大巴窑也有老化的时候。大巴窑一巷的三房式住户陆续“提升”,空置的屋子改为让独居老人居住的租赁组屋。住在第160座的史先生无妻无儿,平日有义工上门送茶饭。他活到老学到老,十多年前以78岁高龄参与国家博物馆导览员培训,成为文物局年纪最大的义务导览员。80多岁无法负荷导览任务后,依然积极的为新学员上课培训,奉献发热的余生。


(大巴窑一巷第160座组屋:这里曾经是热闹的家居,后来人口渐少,变成租赁组屋。)

史先生经历过日战与建国的岁月,感受最深的却是消失的甘榜情。他以一贯缓慢清晰的语气说:“关在家里也会患上感冒,可贵的是网友们纷纷提出各种各样的疗方,虚拟空间令人有身处甘榜的回味。可是见到面,那颗心却窝藏起来,变得很陌生。想从前,在那夜不闭户的甘榜里,一人有事,大家奔走相告,有人患病,人人慰问,提供药方,甚至有人提供自己服过痊愈的药品,当然也有食疗处方,或者煮好的食疗药物,其实那就是美味可口的食物。整个甘榜就像是一个家庭。现在的垂直甘榜无法复制从前的生活,因为人心已经转变了,我们都变得更自我。…”

乡土,梦想,人生,余晖…。93岁的史先生终于等到国家庆生,缓缓地呼出生命的最后一口气。

家在大巴窑拉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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