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于《联合早报》2023年7月27日
2022年9月开幕的中华总商会文化馆，“日本占领时期死难人民纪念碑”模型乃馆内亮点之一。由于中华总商会率先向日本政府要求战争赔偿，民间与政府合资建造纪念碑，半个多世纪以来，常年公祭都由总商会和国防部全面防卫与联系署联办，展示模型的社会意义格外鲜明。
建造纪念碑模型的赵炳和，跟我同样是水仙门长大的老街坊，言谈间不忘少年时期遇到贵人，促使他走上建筑模型师之路。
赵炳和自幼跟原籍苏州的母亲卞玉华相依为命，落脚处俗称“绍清学校”，位于禧街与陆佑街交界28号。卞玉华在四楼的绍清商业学校教书，租下五楼天台小阁楼安居。
我年少时当过新加坡河畔的印务馆跑腿，到绍清学校二楼排版所购买字粒。偶尔心血来潮，拾级走上天台一角，皇家山、英华小学（现在的国家档案馆）、中央消防局、亚美尼亚教堂、美国大使馆、圣婴女修道院等尽收眼帘，其中以近在眼前的总商会最雄伟。
总商会大厦模型当贺礼
总商会早在20世纪初便在水仙门立足，会址为潮州四大厝之一的黄亚佛“大夫第”。60年代初大夫第改建为中华总商会大厦的时候，赵炳和刚升上中学，祖辈从事“三行”（建筑）的血液，令他兴起制作大厦模型的念头。
从前的建筑工地没什么安全管制，赵炳和踩着三水女工脚下的水泥印，登上各楼层绘制画稿，工人也不以为意。
绍清商业学校没课的空档，桌子拼合起来变成工作室。工具和原料包括刀片、钢尺、三夹板、胶水、小铁钉等，来自史丹福路海峡美术公司，搪瓷漆则到中央消防局旁的脚车店购买。由于亚克力还没面世，玻璃窗都是空心的。
大厦落成一个星期后，模型跟着竣工。念中二的赵炳和提笔写信给总商会，表示将模型送作贺礼。当时总商会暂用怡和轩场地，不久后迁入新大厦办公。
由于没收到回信，卞玉华心情忐忑，走入总商会办公室跟刚上任的秘书长王梅痴与董事汤景贤会面，两人对母子的坚持深感好奇。王梅痴乃前高等法院通译，参展的文创经常见报；汤景贤乃友联建筑公司巨子，承建上海十里洋场的18层国际饭店，为华人实业争一口气。
他们越过马路，在绍清商业学校坐到夕阳西下，跟从维多利亚中学放学回家的赵炳和会面。王梅痴了解到女人持家不易，打算出钱购买模型，卞玉华说纯粹是孩子兴趣，执意不收分文。
李光耀总理观赏模型良久
1964年9月20日中秋节，中华总商会大厦由建国总理李光耀开幕。总理在模型前躬身观赏良久，跟站在一旁的创建人赵炳和亲切握手，眼神流露着激励之情。
《星洲日报》11月14日发表王梅痴的文章，形容“模型不特尺寸准确，工作精致，连颜色也和大厦一模一样。宫殿式的屋顶和雕梁画栋跟真的惟妙惟肖，连门外的两座九龙壁也是浮雕的，两只石狮阿堵传神，阶前之磨石也是色分黑白，一块一块砌成的，真可谓巧夺天工。”
文字见报前一天，30多岁的卞玉华患癌去世。原来她在绝症末期依然神色自如，表现得若无其事，要让孩子对未来拥抱希望。
建筑模型制作充满挑战
建国年代政府推出工业化计划，鼓励年轻人投入“工业革命”洪炉。赵炳和拿着王梅痴的推荐信，转读女皇镇工艺中学木工班，中四会考后进入马里士他职业学校和榜鹅工业训练中心，在职时报读新加坡工艺学院部分时间课程。全岛多处正在移山填海建新镇，榜鹅工业训练中心专门为建筑业培训技术员工，工院则成为第一代建筑师的摇篮。
经济发展局负责推动工业发展，于里峇峇利路（福康宁地铁站A出口所在地）设立工业研究组，60年代末改组为新加坡规格及工业研究所（SISIR）。赵炳和加入经济发展局，任务之一是向全国15所工艺中学的老师传授先进技术。几年后他决定自立门户，于亨德申JTC工厂创业，参与过同济医院、中央医院、海景园、广惠肇碧山亭、南洋理工大学、国立大学等项目。
赵炳和亲手制作的最庞大的模型，是珊顿道联合工业大厦（UIC），高3.2米，长宽各5米，大过政府组屋的房间。这类“巨作”必须考虑常规作业以外的流程，例如运输过程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展览现场的组装空间，必要时甚至出动起重机，将组件吊到半空，从走廊和窗口运入屋内。
制作模型最大的成就感，是跟建筑师的设计概念同步进行，作为接下来交流方案的“实景”。以70年代国立大学初建为例，由于地处肯德岗山峦地带，又没有电脑制图和虚拟实景等现代科技辅助，工程项目充满挑战性。模型师将纸张上的平面图立体化，用西班牙水松（软木片，cork
sheet）塑造地形，将校舍一栋栋地固定在水松上，平面设计所看不到的错漏、施工阶段可能遇到的问题、将来扩建的挑战性等马上显现出来。落成后的校园就是最终模型的翻版。
新世纪变化的冲击
21世纪晶片时代，电脑软件与沉浸式互动体验带动潮流，实体模型的同步功能正在消退，多数时候当做成品展示。建材方面亦走向现代化，木质较软的日落洞和日本漆料，取代传统三合板和搪瓷漆，透光的亚克力与LED小灯饰营造时代感。
商家面对投标压力，多数将模型作业转移到廉价地区。成品尺寸的准确性、接口的精密度、具有层次感的蔚蓝水池与绿茵草地，都是一般低成本制作无法兼顾的细节。
“核心竞争力”成为企业新宠后，产业管理纷纷外包，大家根据业绩指标做事，制造模型的收入抵不过租金上涨的压力。
人生有坚持，也有该放下的时候，赵炳和亲手将大门锁上，向正式职场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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