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兆树
图源:郭兆树
我父亲在俗称“赌间口”的中国街(China
Street)开了一间药材店,店名叫“万裕和”;什么时候开的我不清楚,听我妈说在日军侵占新加坡前就已经在中国街营业了。一楼最前段当然是店面,中段是制药间兼存放药材,最后面是厨房;二楼是住家,还有一间阁楼用来储存药材。我在中国街住了大约八年,父亲在我出世后大约四年就去世了。1964年底由于“家庭纠纷”搬离中国街到河水山。
万裕和药行,中国街重新发展前。(1990年代初)
万裕和药行原店面。(2023年)
前阵子听958电台的《印象古早》节目,主持人黄淑君邀请一位赌间口老街坊来谈谈当年的往事,勾起了我记忆中童年时的点点滴滴。好多人讲起六十年代的牛车水,除了市面繁华热闹就是治安不好,私会党横行。确实如此,那个年代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些有关“刀”的暴力画面。….
持长刀的一班男人
药材店的后门有一条小巷,从北京街(Pekin Street,现在是一条人行道)通到漆街(Church
Street),小巷后有一小片由泥土堆成的坡地,有人就在坡地上倾倒垃圾。坡地之后就是一个小游乐场,场上有几个秋千和跷跷板,再之后就是直落亚逸联络所(Telok
Ayer CC)。
从前的北京街。(1990年代初)
从前的北京街与厦门街交界。(1990年代初)
现在的北京街与厦门街交界,这段厦门街已成为远东广场(Far East Square)的步行街。(谷歌图)
傍晚时分,妈妈喜欢在后巷摆放牛奶箱,让我和四哥在外面吃晚餐,因为可以一边吃一边四处跑。有一天傍晚如常正在吃晚餐,突然从北京街方向跑来六、七个大汉,个个手握长刀从我们面前跑过,口中喊着福建话“勿”(打)。妈妈赶快叫我们收拾碗筷回店里去,那班人到底去哪里嘶杀不得而知。其实他们手持的是巴冷刀,当时我是个小孩,仰看之下觉得那把刀很长。
抛玻璃瓶的少年党
话说有一天早上在店后巷,六、七个少年推了一辆载货的三轮车从北京街方向进来,车上堆放着很多玻璃瓶。他们二话不说,一个个轮流抓起玻璃瓶向前跑几步,然后猛力向另一个方向抛去。当时我就站在店的后门口,看着玻璃瓶飞过我的头上,然后“乓”的一声摔破在后巷的另一边。后巷的另一边,几个少年站着远远地看那帮人抛瓶子,那帮少年把玻璃瓶抛完后就撤退,双方并没有打起来。很显然,攻击方知道对方人马会出现在这后巷,向他们丢玻璃瓶意在示威、警告,无意开打。满地的玻璃碎片,害我那天都不敢到后巷那个小游乐场。
脸颊流血的男孩
一般流动小贩摊位的摆设,通常会让人清楚知道他们是卖什么的,但是在店后巷一帶就见过一个流动小贩,木制手推车上装了一个大约一米高的长方形木箱,上面摆放一塊砧板和一把七、八英寸长的小刀,单看这外表你绝对不知道他卖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他卖什么,只有一次看到他在联络所那边从木箱子里拿了一塊东西出来,然后用刀切成几小塊卖给顾客,因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楚,可能是糖之类的东西吧。
这个小贩是个中老年男人,他的小车一出现,通常会引来几个小孩在他周围嘻闹,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那天早上要出去玩,刚走出后门就看到那个小贩推着木车在面前经过,照例又是几个小孩围绕在他四周,有一两个还帮着推那辆木车。看着那班小孩簇拥着他走向北京街,才一会儿时间,一个男孩突然哭喊着跑回来,右脸颊有道血红的刀伤,血一直流,很是吓人,后面几个男孩跟着他一路往前跑,应该是跑回家去吧。几天后我看到这男孩,受伤的脸颊涂上蓝药水。
到底发生什么事,我没亲眼见到,过后向我妈提起这事,她说可能是那班小孩围绕着那个小贩妨碍他做生意,一气之下拿刀划了其中一个小孩的脸。这是有可能的,因那天之后那辆小木车再也没出现过,可能已经被警察抓走,或怕被小孩的父母报复,再也不敢在这里出现。
目睹这血淋淋的一幕,在我小小的心灵里留下阴影,此后跟随妈妈去中国街市场时乖了很多,生怕被人在脸上划一刀。
“阿狗”持菜刀
“阿狗”是在店门前摆卖香烟的中年男子。传统的中药材店都有一个长长的柜台,柜台的最上方用玻璃制成,里面摆放药品供人选购。阿狗的小香烟摊靠在柜台前面,完全不妨碍顾客进出药材店。
为什么称他为“阿狗”,可能是他每天骑着载香烟的脚踏车从家里来药材店,后面总跟着一条他饲养的狗。不过,会不会是“阿九”呢?闽南话里“狗”和“九”是同样的发音。
话说那天,我就在制药与店面的交界处,突然看见阿狗举着一把菜刀向店面走去,同时用闽南话怒叫“令伯惊你”,甫踏进店里就被两名店员拦住,一边劝说一边卸下菜刀,接着你一句我一句,人声嘈杂,无法听清楚。我当下认为阿狗与人吵架起冲突才动刀,反正那个年代的赌间口,打架动刀是稀松平常的事。
晚上,妈妈向我们兄弟提起这事,原来是私会党徒向阿狗收保护费,而且来了不只一次,不过每次阿狗都不给;这次想动他的香烟摊,所以才去厨房抄起菜刀。阿狗对我妈说,店里有人想撵走他,不方便开口而借助私会党。妈妈说“阿狗在店门口摆摊已经好多年,而药材店都有交保护费,应该已包括这个小香烟摊,从来没有私会党徒另外再向阿狗收保护费。
之后阿狗继续在店门前卖香烟,我们搬离赌间口时他还在那里摆摊。他如何解决保护费的问题,我妈没提到。有时不得不佩服那个时代的人,他们自有一套解决问题和生存的办法。
说说一些杂感
药材店每日结束营业后把门关上,店里就可以开赌局,开一或两桌,不过不是每天。店家可以“抽水”,所以是另一种收入来源。来赌的人都是相熟的,赌完了到对面的煮炒摊吃宵夜。那个年代的店家早就懂得充分利用空间,早晚做不同的生意,所以说“赌间口”这三个字可不是浪得虚名。
那时代的华人普遍使用方言,举凡给孩子、商店起名字都根据自己的方言,所以用方言念起来好听顺耳。像在中国街那三间客家人开的药材店,“万裕和”,“万安和”,“万生和”,用华语念总觉得不太顺口;还有那条“松柏街”(南京街)用华语念觉得拗口,怪怪的。如果这些名字都用客家话来念就会很顺口,好听。“赌间口”更不必说,只有用闽南话念才最能传神和有味道。
新传媒的谈论文史节目应该播放这些方言名称给大众听听,偏偏受邀人士只能按规定说华语不可说方言,难道用方言说几个店名、街名就会影响讲华语运动?
我讲述的四件往事,如果放到当下,每件事都会让警察到现场调查,但是那个年代警察办事效率低又贪污,基本上民众都不相信警察,所以不会随便报警。像那个脸颊被划一刀的小孩,我相信他的父母应该没有报警,自己或找人把那个小贩痛打一顿,然后要他赔偿医药费比较符合当时的做法。想想如今的人,芝麻绿豆的小事也找警察,像那个上餐馆吃阿拉斯加大螃蟹的人,嫌贵竟然报警,难道那几个是视障人士看不见菜单上的价钱,或数学奇差算错价钱?唉!现在的人真的是到了闽南话所讲的“胖屎未出”(大便不出)也找警察的地步。
每回我到中国街走走,脑子里自然浮现出当年街上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像店门口前卖大麥和黑糯米的两父子,“陈福成”的豆沙饼,卖猪肠粉和粽子的广东阿婆,中国街市场里的拉车面,晚上才开市的煮炒摊等等。屈指一算,我已离开赌间口近一甲子,不由得感叹岁月流逝得如此匆匆。
赌间口一带的旧街景:直落亚逸街(Telok Ayer Street)从应和会馆往莱佛士坊方向,这里俗称源顺街,得名于街上五大猪仔馆之一的源顺号。(1990年代初)
赌间口一带的旧街景:从芳林苑组屋拍的桥南路(South Bridge Road),现在的大东方大厦。(1990年代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