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01, 2017

牛车水----印度人东行,华人南下的交汇点

原文刊登于《源》2017年第三期,总期127期,新加坡宗乡总会联合会出版

2017年3月11日,宗乡总会所主办另一个郊游日“新加坡文化之旅—牛车水”,我们六位博物馆义务导览员再次跟大家一起穿街走巷。160人的团队除了走入大坡大马路(South Bridge Road)的新旧庙宇之外,亦造访了座落在水车街(Kreta Ayer Road),以新加坡第一支醒狮团起家的鹤山会馆。

大坡是过去牛车水的别名。对比大坡大马路的旧貌新颜,约190年前,南印度人的马里安曼兴都庙和詹美回教堂已经在大街上立足。1860年左右的旧照上,高耸的宗教塔楼形成靓丽的风景线。19世纪末,大马路出现了人力车。1930年代的大马路则是广东人金铺林立,马路两旁的屋子组构成今日的外型。多年来,牛车水是个华人和印度移民兼容并蓄的社区。


(19世纪末的牛车水大马路(South Bridge Road),高耸的宗教塔楼与人力车形成别具一格的风景线。摄于国家图书馆特展。)

兴都庙对面老字号余仁生的古典主义建筑是大马路的另一亮点,三角楣式、艾尔尼柱头和圆拱外形将我们带入西方艺术的天地。余仁生保留着过去的牌匾,写着“汇兑两粤各埠银两”。追溯起来,银信侨批业蓬勃时期,新加坡乃东南亚的华人汇兑中心。中日战争的年代,广东华侨的汇款占了全中国侨汇的80%以上,弥补了国民党政府贸易入超的状况。以1956年为例,广东的汇兑局收到的侨汇约占全广东省总收入的七成。据柯木林的研究,战后黄金时期,新加坡有两百多家民信局。1858年至1964年之间,新马两地寄到中国的汇款,每年平均达1,400万新币。


(余仁生的古典主义建筑是大马路的另一亮点。)

余仁生旁的华侨银行属于较后期的战前建筑,简朴的外墙上保留着双桅帆船的标志。乘风破浪中先民越洋而来,体现了坚韧不拔,勇于开拓和积极创新的动力。如今,华侨已经成为华人,并且有了华裔。

印度先民同样以大无畏的精神漂洋过海,牛车水成为华人南下与印度先民东行的交汇点。


马里安曼兴都庙


1827年落成的马里安曼兴都庙(Sri Mariamman Temple)由商人比莱(Naraina Pillai)买地捐献。比莱原是一名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职员,跟随莱佛士来到新加坡后改行造砖,成为当时的淡米尔族群领袖,为同胞排难解忧。

马里安曼兴都庙跟早年华人会馆的功能大同小异,为来自南印度纳德邦(Tamil Nadu)的社群服务。庙宇成为初临本地的移民的落脚处,并提供短期住宿,直到他们找到工作为止。这里也是本地唯一为信徒主持婚礼仪式的场所。婴儿满月时,父母亲抱着爱情结晶来到庙里,接受神灵的祝福。


(1827年落成的马里安曼兴都庙(Sri Mariamman Temple)由商人比莱买地捐献。)

马里安曼兴都庙跟许多本地的华人庙宇一样,除了主神之外亦供奉四方诸神。淡米尔文的马里是“雨”,安曼是“女神”,主神马里安曼是教徒信奉的雨神。古印度是个农业社会,大家都希望风调雨顺,庄稼有好收成,因此雨神地位崇高,受到万民的敬仰。

马里安曼女神受到热带气候的影响,性情异常暴躁,必须经常淋浴来安抚情绪。我们刚好赶上时间,见证了女神沐浴的仪式。庙宇左旁的音乐师演奏起手鼓和长喇叭,信徒坐在中央观礼,观光客则站在后面。信徒为女神净身时,总共使用九种不同的液体:清水、鲜奶、椰子水、蜜糖、楝叶水、乳酪、花水、果汁、香料。净身后的圣水流到庙后方的小池,有些信徒用圣水洗手擦头发,有些拿着容器将圣水接回家。


(马里安曼女神沐浴时,信徒演奏乐器,取悦女神。)

九种圣水有各自的含义,譬如楝叶代表神明,椰子则是人的象征。椰子最外层的棕色纤维就像人的毛发,硬壳和椰肉分别代表头颅与肉体,椰汁则是流淌的血液。将椰子坚硬的外壳打破,寓意将固执的自我粉碎,把自己彻底奉献给神明。一些重要的庆典如婚礼、开工、奠基、甚至买了新车,都会邀请专业祭司主持类似于“开光”的仪式,由贵宾将椰子完全砸碎,有些信徒将椰子水淋在福物上,祈求平安顺利,鸾凤和鸣。

马里安曼兴都庙的主要常年庆典是10月至11月间的蹈火节(Theemithi),约在屠妖节的一个星期前举行。身着黄裟的信徒从实龙岗路的实里尼维沙伯鲁玛兴都庙(Sri Srinivasa Perumal)步行到牛车水,在主祭司的带领下,手握着楝树叶,赤脚踩过四米多长炙热的火炭堆,之后把脚浸泡在鲜奶中降温。

蹈火节是为了尊崇朵帕蒂(Draupadi)和悉多(Sita),她们是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里的女神。为了证明自己的贞洁,不惜忍受着火烧肉体的痛苦。她们就像浴火的凤凰,在火焰中走出来,仍然娇嫩如花,毛发无损。

蹈火节前两三个星期,虔敬的信徒必须茹素,遵守戒律。有些信徒甚至每天只用一餐,席地而安。庙宇的负责人解释,蹈火时受了伤并不表示信徒不虔诚或做了对不起伴侣的事,而是神明赐福,为他们挡灾。套句老话,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印度有超过90%国民信奉兴都教。就宗教信仰而言,女性的地位是很崇高的,但是毕竟宗教与传统文化还是有一段距离。虽然印度早已有一套保护妇女儿童的法律,在一些落后的地区,妇女依旧受到歧视,法律往往只是一纸空文。改变人们根深蒂固的旧观念,其路何其漫漫。


詹美回教堂


1825年屹立在大坡大马路的詹美回教堂(Jamae Mosque)比隔邻的兴都庙还要早了两年,目前的砖墙建筑是1830至1835年间建成的。这座南印度人回教堂由珠烈人(Chulia)创建,亦称为珠烈回教堂。目前本地有约9万名印度回教徒。

珠烈是南印度的古国,珠烈人来到新加坡经商,住在新加坡河畔的珠烈街(Chulia Street)和吉宁街(Cross Street)一带。我童年的时候,此回教堂有个“牛奶商回教堂”的俗名,追究其因,华人在隔邻的海山街(Upper Cross Street)落脚前,那里叫做Kampong Susu,也就是印度人养牛挤奶的村落。回教堂可能就是这样跟牛奶挂钩。

詹美回教堂由爱尔兰籍建筑师哥里门(George Drumgoole Coleman)设计,结合了新古典主义、印度和本地的建筑元素,达到中西合璧的效果。


(1825年屹立在大坡大马路的詹美回教堂(Jamae Mosque)比隔邻的兴都庙还要早了两年,目前的砖墙建筑是1830至1835年间建成的。)

哥里门应莱佛士的邀请来到新加坡,为城市规划提供咨询。哥里门落实了城市建设计划,交出漂亮的成绩单。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古迹,除了詹美回教堂外,皇家山上的莱佛士官邸、山下的亚美尼亚教堂、旧国会大厦(艺术之家,The Arts House)和圣婴女修道院(赞美广场,CHIJMES)内的考德威尔宿舍(Caldwell House)都是哥里门的创作。哥里门对新加坡情有独钟,千里迢迢回去伦敦结婚后,竟然因不适应欧洲的生活而返回新加坡。可惜不久后就因病去世了,无缘看着三个月大的孩子成长。

跟隔邻的兴都庙相比,詹美回教堂最大的差别就是少了人类和动物的造型,那是因为回教教义只有真主,不允许其他形象存在。

詹美回教堂的天井有个沐浴室,信徒清洗身体后才可以进入圣殿。洗涤必须遵守一定的程序:手、嘴,鼻孔、脸、手臂、头、耳朵和脚,一面清洗一面诵经,赞美真主的伟大。女性洗涤前必须先落妆,并将头巾取下来。


(詹美回教堂结合了新古典主义、印度和本地的建筑元素,达到中西合璧的效果。)

男人和女人的祷拜室是分开的,男人进入圣殿祷拜,妇女的祷告室则设在主建筑物外的另一个房间。根据教堂的解释,这是为了保护妇女,让女信徒避免受到异性的干扰。

祷拜是为了跟真主阿拉沟通,巩固个人的信仰。回教徒每天必须祷拜五次:早晨(日出)、黄昏(日落)、中午、下午、晚间。如果漏掉了,必须在其他时间补回给真主。每个周五中午的聚礼日是信徒重要的活动,大家不分贫富贵贱,通过诵经来加强彼此的情谊。


佛牙寺


跟两百年历史的印度人宗教场所相比,2007年落成的佛牙寺龙华院显得格外新颖,也庄严宏伟多了。金碧辉煌的四楼大厅供奉着佛祖的臼齿,访客只可隔着玻璃远观。


(2007年落成的佛牙寺龙华院具有浓厚的当代寺院风格。)

唐代风格的佛牙寺跟南印度宗教建筑有何相关之处?我们都知道佛教传入中国将近两千年,但往往忽略了佛教的发源地就是印度。佛祖释迦牟尼原名悉达多,29岁那年以王子的身份外出巡游时,深感人间生老病死的苦恼,决定出家修道,多年后在菩提树下悟道。

佛牙寺供奉的是弥勒佛,也是未来佛。根据佛经记载,弥勒是继释迦牟尼之后来到人间救济众生的佛。弥勒原为释迦牟尼座下弟子,去世后住在 “兜率天”(Tuṣita),56亿7千万年后降临人世,在龙华树下成佛,举行三次说法盛会(又称龙华三会),普度众生。佛牙寺外所栽种的就是小龙华树。

一般见到的弥勒佛的形象量大福大,心广体胖。大肚弥勒佛是宋代才流行开来的,大肚能容天下事,提醒世人学习包容。龙华院大殿供奉的弥勒佛并不肥胖,相信现在的寺庙已经很少类似的造型了。

佛牙寺所在地是以前的死人街(沙莪巷,Sago Lane),福寿殡仪馆、郭文殡仪馆、福寿养病所、棺材店、纸扎店、香烛店林立,弥漫着尸臭味和浓浓的防腐剂的气味。白天,出殡的乐队演奏着当下最流行的乐曲如“我有一段情” 和“爱你一万倍”;入夜,街道上塞满奔丧的人潮,麻将、鼓乐、哭嚎、诵经,上演着另一类生活交响曲;清晨,清道夫将绿宝橙汁的玻璃瓶、黑瓜子、花生壳和酸甘糖收拾干净,等待另一辆棺材车的到来。

死人街店屋楼上住着多户人家,长年累月见证着生老病死的人生。而所谓的养病所是殡仪馆为孤苦伶仃的老人设立的,老人家重病在身,等待生命结束的那一刻,由殡仪馆负责收尸敛葬。佛牙寺座落在过去送终的地方,每天有高僧为孤魂超度,可谓功德圆满。


(佛经叙述弥勒在龙华树下成佛,佛牙寺外所栽种的就是小龙华树。)


鹤山会馆


从佛牙寺穿越过牛车水组屋,抵达了座落在水车街的鹤山会馆。大家对于先民组织了狮团,后来才成立会馆的过程都深感好奇。

会馆副主席何启荣在会馆活动了60多年,就像一部“鹤山演义”。原来整百年前,鹤山乡里李怡生来到新加坡,在香港街的估俚间组织了“怡怡堂瑞狮团”,团员是九八行(贸易行)当苦力的鹤山人。此后每逢春秋二祭,怡怡堂都派狮队到碧山亭总坟祭祀先人,吸引了越来越多同乡人。以当时客旅重洋,互助为先的大环境,成立会馆是顺理成章的结局。

狮团团长高永强分享了过去狮子采青的种种经历。如今一般的新年采青都是为了讨个好意头,不会为难狮队,顶多要个万字票真字或多多号码。以前负责吊青的多数是有功夫底的行家,刻意考验狮队的功架、对行规的认识以及那棵青所暗藏的乾坤。

过去一般牛车水商家所吊的青,主要的难度在于高度,在三楼的头房外用竹竿吊着生菜,考验狮子的胆识。狮队必须施展浑身解数如叠罗汉爬木桩等,最后将青含到嘴里。围观者看得开心,自然拍烂手掌。有些行家则在屋梁上吊青,底下放张花皮椅,刻意将螺丝取出来,成为“三脚凳”,若没留意肯定摔个四脚朝天,当堂出丑。有些则在生菜里藏了刀片,等着看狮头嚼生菜时“吐血”。


(过去采青,狮队必须施展浑身解数如叠罗汉爬木桩等,最后将青含到嘴里。摄于鹤山会馆。)

高永强采过一个“水青”,生菜放在盛满水的大水缸里,红包则压在水缸底,如果不知情的话,这个青就形同白采,一分钱都拿不到。这类青最大的挑战是缸里的水不能外泄,否则就会漏财不吉利了。一般上队员都会在肩上围着毛巾,这条毛巾并不是擦汗用的,而是万一水泄出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地面抹干。

过去牛车水赌场多,摆的青离不开整盆八至十只螃蟹,寓意八方和合、九五至尊、十全十美。狮子必须艺高人胆大,伸手活捉螃蟹,将它们的钳子捆绑起来,来年赌场横财就手,红包自然会更大封了。

有时候狮团出狮回来,途经其他体育会受邀采青时,再疲倦也必须奉陪到底。如果不采非但表示自己高傲,还会被指为虚有其表,传到“江湖人士”耳中,永远成为笑柄。因此人在江湖,有些身不由己的内行事是避不开的。

舞狮是中华文化的精髓之一,经过多年的历练,演变成本地的传统文化。追究起来,狮子可能是东汉时期的舶来品,跟佛教一样,沿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狮子(Kala)也是兴都教和佛教的灵兽,成为印度人和华人共同的吉祥物,一起在狮子城落户,打造和平与互重的本地人文风貌。


(高永强为访客解释舞狮打鼓的技巧。)

主要参考资料
- 霍炳权主编,《鹤山会馆》,新加坡鹤山会馆,2015
- 柯木林,<侨汇·侨批·民信业>,《新加坡华人通史》,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 2015,497-506页。
- 李国樑,<牛车水的前世今生>,《源》,2016年第三期,总期121,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
- 区如柏,<新加坡的广帮汇兑业>,《源》2013年第5期,总期105,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
- 谢燕燕, <侨批文化展翻开历史文化记忆>,《联合早报》2012年9月14日。
- Masjid Jamae (Chulia), http://www.masjidjamaechulia.sg/
- Sri Mariamman Temple, http://www.smt.org.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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