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29, 2018

阿笔的Jalan Buey

“从前”的民宅


上世纪60年代读小学的时候,同学们多数居住在新加坡河畔的店屋,昵称“七十二家房客”,房间以木板相隔,大家共用厨房与厕所。少数较富有的则居住在排屋或独立式洋房。

上世纪70年代读中学的时候,更多同学来自政府组屋,较远的有红山、惹兰勿刹、芒加脚等,反映了市区外围住屋的变化。

同样是上世纪70年代,在新加坡工艺学院读书的时候,同学来自全岛各地,除了居住在店屋和组屋外,有来自裕廊、林厝港、蔡厝港、巴耶里峇、后港、义顺、樟宜等乡村的,还有来自德光岛的居民。那时的组屋区称为新镇,有工院附近的金文泰新镇、发展得较完善的女皇镇、新颖的大巴窑新镇等。

由于我属于“七十二家房客”的一份子,去到同学的高楼作客,总觉得组屋的格局很好,爬得高望得远,又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最低限度不需要跟其他房客抢厕所。去到乡下的同学家,则觉得除了有客厅有房间外,屋外还有活动的空间,鸟语花香,鸡犬相闻,还可接触泥土的地气。

说起来就是“山顶”(乡村)、坡底(市区)和新镇各有千秋。如今多数人居住在组屋,乡村和店屋居民差不多绝迹了。这就是一代人基本生活面貌的变化。


阿笔的乡居记忆


卓孙笔(阿笔)是我40年前新加坡工艺学院的校友,今年初在他的家新年团聚,谈开来后他传了一些老照片,重现蔡厝港乡村住家的风貌。

蔡厝港曾经是个河道港区,早期的居民可能是潮州人,在这里种植,通过河流将产品运输到港口。这里也是老虎出没的乡村地带,1930年代的最后一只老虎被村民捕杀后,新加坡再也没出现过森林猛虎了。随着甘榜一个个消失,昔日蕉风椰雨的蔡厝港披上新装,成为现在的蔡厝港镇,住了约17万组屋居民。

阿笔过去住在蔡厝港路13英里的Jalan Buey。这个地区直到1989年才被征用,成为格兰芝高速公路(KJE)的一部分。那里附近有Jalan Tapisan和Jalan Lekar,作为 寻找消失的Jalan Buey的标志。Buey可能源自马来文Buih,泡沫的意思。


(典型的乡村华人屋子。图片来源:卓孙笔)

阿笔一家十口的家是木板锌板屋,屋前露台有洋灰矮围墙,大门有铁闸,屋顶和木壁间刻意留下通风口。这是过去甘榜的华人屋子普遍采用的建筑格式。


(记得当年年纪小:洋灰围墙上留影。图片来源:卓孙笔)


(记得当年年纪小:洋灰围墙上留影。图片来源:卓孙笔)

屋子里有个小客厅,洋灰地板铺上漆席(vinyl sheet),客厅摆了一张共用的小桌子,吃饭的时候就将桌上的书本杂物搬开。兄弟姐妹们围着桌子,有时静静地做作业,有时向大哥大姐请教,时而发生口角,反正打虎不离亲兄弟,共同使用的空间有许多温馨的回忆。


(铺上漆席的地板。图片来源:卓孙笔)


(做功课。图片来源:卓孙笔)

屋前的空地可大了,左边是铁篱笆围成的鸡寮,右边则是晾衣服的空地,还有自建的篮球架。他们曾经在屋后左下角挖了个放粪桶的小洞,建成后发觉粪桶的卫生问题相当棘手。除了又脏又臭之外,屎壳郎(粪虫)在桶内爬行,青头苍蝇在粪堆尝完美食后意犹未足,到餐桌上吃第二顿。当时找不到工人挑粪,自己处理的话又麻烦又不卫生,使用了一陣子就索性不用,在屋后建了间“厕所”。所谓的厕所就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小空间,完事后将夜香冲到厕所外的粪坑,满了就用泥土盖起来,挖过另一个粪槽粪坑。


(篮球架下。图片来源:卓孙笔)

毕业后,阿笔在附近SAFTI当兵,受训时还在住家附近topo(行军)。由于对地形了若指掌,甚至可以带着队友回家小休。“兵头”(长官)在目的地等候,见他们行军精准快速,还赞赏有加呢!


(生日快乐:屋子的另一角。图片来源:卓孙笔)

乡村是行军的场所


那个年代的军训地区跟平民住宅重叠是颇常见的,虽然兵头说不准干扰居民,但更多时候是乡间杂货店老板看到阿兵哥来了,立刻打开大雪柜,可口可乐加盐、七喜(7-up)、绿宝(green spot)等成为抢手货,兵头也有一份。

居民仿佛有一份课程表,知道阿兵哥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出现,最好是委派家中的美眉上阵,或骑着脚车,或骑着摩多,到休息站兜售。阿兵哥在军营呆久了,每天对着清一色的室友,看到美眉不禁眼前一亮,经不起甜言蜜语,趁机上前搭讪,塑料袋饮料和小食霎那间就销个精光。美眉开心地抛个飞吻绝尘而去,徒给阿兵哥留下无垠的思念。

难以想象的是如今谈起这些眼前事,其实是约四十年前发生在乡村的陈年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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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une 22, 2018

座落在广东人坟场的碧山亭学校 Peck San Theng School

碧山镇靠近麦里芝蓄水池,地点适中,抢手的组屋和多所学校在此地落户,加冷河上游流过碧山公园,为碧山增添别致的灵气。

上世纪70年代,汤申路还可见到占地324英亩的连绵坟山,面积差不多等于180多个足球场。时代巨轮辗破了入土为安的观念,新加坡华人从土葬盛行的年代进入火葬的新纪元。

红尘大厦千年计,白骨荒山土一丘。碧山镇有超过三分之二的楼房商场座落在昔日的广惠肇碧山亭10万人坟山上,现今的碧山亭是个面积缩小了40倍的骨灰陵园。碧山偌大的坟场,只活在过来人的记忆中。



(昔日碧山亭(红区内)乃今日超过三分之二的碧山镇)


坟场内的学校


1870年开发的广惠肇碧山亭坟山并不单纯是个广东人坟场。20世纪初,随着大量的移民南来,坟场旁的甘榜山亭住家店铺逐渐增加,人文经济开始成形,发展成为商店民居、殡葬孝道并存的活人社区。

甘榜山亭第一至第三亭的居民多数是广东人,深入坟山的第四亭至第八亭(顺福村)则以潮州人与福建人为主。由于坟山是从第一亭开始发展起来的,可见广东人最早在碧山亭落户。



(甘榜山亭民居)

当时的广惠肇碧山亭由9家会馆联合管理。战后,随着另外7家会馆加入碧山亭,1960年起实行16家会馆轮流担任领导的制度。这16家会馆为:南顺、花县、中山、顺德、鹤山、宁阳、恩平、冈州、三水、东安、高要、惠州、肇庆、番禺、清远、增龙。

我在广惠肇碧山亭的收藏室内,翻阅了一本署名罗惠贞的“碧山亭学校”成绩册。罗惠贞以优秀的成绩结业,并顺利升上了第一选择的立化中学。虽然事隔多年,仍然不难想象她当时雀跃的心情。



(成绩册)

消失的乡村学校背后的精神内涵,是我记述碧山亭学校的动力。广惠肇碧山亭提供了多份半年刊《扬》杂志和旧照片,加上国家档案馆的录音,让我从分散的旧资料中整理出完整的学校轮廓。

广东先贤为了鼓励家长让孩子们接受正规教育,设立了养正学校、南华女校、静方女校、广福学校、实用学校等。各会馆也在会所设立义学。碧山亭学校跟其他学校一样,属于华社自力更生,惠国惠民的时代产物。

1936年9月,广惠肇碧山亭创建的“广惠肇碧山亭义学”(后来易名为碧山亭学校)在碧山亭大庙内开课,为甘榜山亭、顺福村和附近的汤申路居民提供学习的场所。



(碧山亭大庙前的碧山亭学校全体照(1938年)。当时的学校设在大庙内)

看着孩子们喜滋滋地上学,一天天地成长,就像为校董们打了一针强心剂。校董计划通过超度先人的万缘胜会与义款等筹募资金,兴建独立的校舍。多位热心教育的董事捐献义款、书籍、校服等,资助学校的运作。

20年后,碧山亭学校终于有了六间课室的新校舍,分上下午班上课。1957年后,碧山亭学校跟当时的民办华校一样纳入政府教育体系,成为政府辅助学校,在政府津贴下继续办学。



(碧山亭学校第20届(1973年)毕业生师生合影)

随着长眠坟山的先民让地给后人好好地生活,碧山亭学校亦于栽培了数以千计的学子后,结束了时代的使命。1981年碧山亭学校送走最后一批毕业生的年代,也是新加坡华校消失的年代。

还没创建碧山亭学校的时候,广东人和其他籍贯人士偶尔会发生冲突。广东人办丧事出殡,必须经过福建人的地方。有些丧家过度铺张,福建人觉得不吉利,不让棺材经过住家门口,双方为此争执得面红耳赤,甚至拳脚相向,必须劳动老人家出面调解。

学校开课后,孩子们都来读书,课余以广东话交谈,林立的墓碑变成捉迷藏的儿童乐园。学校有一份报纸,村民互相传阅,不知不觉中开拓了视野。大家接触多了,进一步了解到不同籍贯人士的生活习俗,过去不必要的纠纷就这样迎刃而解。久而久之,居民已经习惯了“棺材车”来来往往,百无禁忌的日子。

(学校运动会:学校为村民提供互相了解与融合的空间)


碧山亭学校见证建国史


碧山亭学校由当时的碧山亭总理黄适安义务担任校长一年,隔年李文受聘为第二任校长。李文在广东台山出生,到美国上大学,1937年因中日战争来到新加坡。李文的口述档案显示,碧山亭学校的校董请他到小坡皇后酒楼吃饭,诚意邀请他当校长,并提供住宿,所住的竟然是过去停放棺材的地方。更没想到的是这一顿饭局,奠定了他日后的人生。

李文原本只想在学校工作一两年,没想到竟然当了29年的校长。当时汤申路一带只有碧山亭学校,学校成立之前,学生要上学都必须“落坡”(去市区)。学校的教科书来自中国,由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出版。公共假期也跟中国一样,中国国庆日、孔子诞辰等都放假,耶稣诞(耶稣受难节)则不放假。学校的图书由董事乐捐,商家则采用多买多送的方式来捐献。战前学生买不起校服,因此校服也是由校董报效的,战后才自己买布动手做。有些学生连每个月五毛钱的堂费(杂费)都交不起,也是由校董赞助的。



(碧山亭学校的校徽)

儿童节到了,校董还会出资租车,让学生到博物馆、双林寺、虎豹别墅、植物园、巴西班让海边等地游玩。新加坡四面环海,我们对海已经见怪不怪。碧山亭有坟山但没有大海,望海对于生活在坟山旁的学生而言是非常新奇的体验,到海边郊游也使老师们乐翻天,穿得漂漂亮亮去旅行拍照。



(老师们在巴西班让海边游玩)

日战蔓延到新加坡前,碧山亭学校参与了由海天游艺会负责的抗日筹赈活动,全校总动员,带着一箱箱的纸花到市区、新世界、快乐世界等人多密集的地方筹款。李文就是用脚车载着女学生去卖花的。学校通过周会向学生解释,卖花筹款是为了将钱寄回中国,帮忙祖国抗战,救济祖国难民。日本人侵占中国,也就是我们的地方,我们不能打输,输了就会亡国,我们就没有国家了。

当时的海天游艺会为广帮的筹赈中心,领导人是同时出任碧山亭总理的吴胜鹏。祖籍广东恩平的吴胜鹏平民出身,发迹后为社会服务,除了碧山亭和海天游艺会外,他也参与创办了养正学校与广惠肇留医院,出任同济医院、南华女校、广福学校以及其他社团的重要义务职位。吴胜鹏是一个典范,也代表着华社将互助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时代特性。

日军攻入新加坡后,碧山亭坟场是汤申战线的最后战场之一。炮弹无眼,好些躲在学校的村民都被炸弹击中了。日本占领新加坡后,下令学校复课,军政府不允许学校教中文,只能教“国语”(日文)。当时碧山亭学校的校长和老师早上都必须“落坡”学日文,同时接受跑步一小时的体能训练,下午回到学校教书。学生不愿意学日文,很多都停学了。



(Hill 90 为碧山亭坟山之一,当今的莱佛士书院游泳池的所在地。From Kew Archives, London, found by battle historian Jon Cooper in 2014


老街坊蔡乙权记得日战期间,日本战机轰炸牛车水,许多牛车水居民徒步前来碧山亭避难,其他籍贯人士也纷纷逃到碧山亭坟场来。在碧山亭义务服务的梁少逵追述,当时还有一辆辆的罗厘车载着住在豆腐街的三水妇女来到碧山亭,直至日据结束。

显然碧山亭是华人眼中的福地,是理想的避难所,大家互相扶持,靠种植番薯蔬菜过日子。日本兵士敬畏鬼神,或许正因如此,碧山亭的居民获得先人眷顾,逃过一劫。和平后,有些难民索性继续留在碧山亭居住上学,不搬回老家了。

梁少逵和蔡乙权都记得战后甘榜山亭有些印度人家庭,其中一户叫Peritam Singh的,女儿的中文名“碧丽”是李文为她取的,取义在碧山亭学校念书,人也长得秀丽。他们一家大小都口操流利的广东话,跟村民打成一片。



(印度籍居民碧丽(中间)和她的玩伴)

绿水碧山为我友,明月清风伴我游。那时并没有现在政府不断强调的“融合”的问题,大家已经在碧山绿水间自然地磨合了。

碧山亭学校的第三位校长,也是“末代”校长郭明表示在乡村学校教书,没有杂工的时候,校长还得送信扫地洗厕所。在那个年代,校长兼校工,上课兼打钟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的。

郭明为学校拉下帷幕的时候,早年华社的“祖国”已经演变成新加坡,碧山亭街坊不得不分散到各地,学校简朴的生活或许能够为大家留下珍贵的回忆。



(黑白到彩色的年代:校友回校,为消失的华校前的那一刻定格)


校歌


碧山亭文物馆于2018年6月开幕后,有位热心的前碧山亭学校校友将校歌传了给我们,歌词如下:

碧山母校广惠肇所创,绿草如茵空气清新,先生慈祥同学亲密,礼义廉耻德智优良,探求真理貫徹始终,为社会服务为為母校爭光。探求真理貫徹始终,为社会服务为為母校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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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une 19, 2018

My time at Plymouth

Author: Jocelyn Lee
The original article is published at University of Plymouth website

I studied BSc (Hons) Business and Maritime Law at the University of Plymouth. It has affected my life since returning to Singapore one year ago.


(Visit Amsterdam port arranged by the school)


Since graduation…


I get to learn new things every day, instead of doing the same things over and over.

I joined my current company (IMC Industrial Group) in early July 2017 as a Marine Insurance Executive after completing my studies. My current job scope is handling claims – namely crew, cargo, hull and liability. I started out handling only crew claims alongside some underwriting tasks. After about six months, I was given the opportunity to handle a larger variety such as cargo and third-party liability claims which are more complex.

Things do get challenging sometimes, especially when we receive a number of cases consecutively and time gets tight. Nevertheless, at the end of the day, no matter how challenging the work can get, I feel fulfilled not only when I get to close on a case but even when I’m simply tallying survey figures.

I feel that the most exciting part of my job is when I submit a claim for reimbursement and gets approved. I feel thrilled, and that feeling never gets old.


My experience at the University of Plymouth


The teaching staff are passionate about their area of expertise and are up-to-date with their topics.

When I was studying for my diploma, I had a keen interest in marine insurance and maritime law but did not know how to get into a career in these areas and thought of becoming a ship operator. When I found out that the University offers a degree in Maritime Business and Maritime Law, I jumped at the chance.

Singapore Polytechnic’s partnership with the University of Plymouth really attracted me as we get to enter the final year of studies directly. I also wanted to learn to be independent so this was a perfect opportunity for me to do so. I lived far away from the universities in Singapore and I did not want to spend three hours travelling every day.

I stayed in the University’s halls of residence and I really enjoyed my stay even though the price was higher than privately renting. The accommodation team is really efficient. I remember that my room’s heater was leaking and I informed the main reception. A contractor had to be called but despite this my heater was fixed in three days. It was reassuring to know that I was never alone and did not have to worry because I knew that the team will do whatever they can to make sure that I was comfortable throughout my stay. Further, I love online shopping and it helps that the reception will receive the parcel on my behalf. I never had to camp near the door to make sure that I did not miss deliveries.


(I stayed in the University's halls of residence despite that the price was higher than privately renting)

I frequently visited the library. I loved the study rooms – I got privacy and it was quiet enough for me to concentrate. Snacks and coffee were also available via the vending machines. The staff members are friendly and Primo is a great tool as it enabled me to view textbooks online. I was able to strengthen my research skills and it made me believe that I could do anything as long as I am not afraid of working hard.


(I loved the study rooms in the library)

My favourite memory was when I finally finished my dissertation after months of hard work and extensive resea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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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une 15, 2018

碧山亭的起源与重建

原文刊登于《扬》第35期,2017年8月15日

上世纪70年代,汤申路还可见到占地324英亩的垒垒群山,面积差不多等于180多个足球场。这里每一座广惠肇碧山亭的坟山,都埋葬着先民离乡背井,到头来不是落地生根,就是有家归不得的辛酸血泪。

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愚公移山的大变化后,时代巨轮辗破了入土为安的观念,先人纷纷被请“出土”,再进行火化。新加坡华人从土葬盛行的年代进入火葬的新纪元。

红尘大厦千年计,白骨荒山土一丘。碧山偌大的坟场,只活在过来人的记忆中。

碧山的变迁就是一部本地华社的发展史,代表着华社在异地自力更生,保留传统孝道的可贵精神,成为新加坡历史上不可磨灭的足迹。死人让出土地是为了让更多后人活下去,十万座墓碑林立的坟地演变为今日的三分之二个碧山组屋区。


(红色部分为昔日碧山亭坟山)


坟场三迁


碧山亭是广惠肇人士于1870年,在“遥远的郊区”所购置的义山。根据碧山亭的地界碑铭文,碧山亭乃广东人继市区边缘的青山亭(麦士威路)与绿野亭(河水山)之后所扩建的坟山,广惠肇三属先贤梅南瑞等人发起购置碧山坟地,安葬“聚萍踪于石叻,有人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在异地溘然长逝”的同乡人。

“青山”取义自麦士威路一带山峦起伏,草木青葱。十多年间,青山亭已经无法应付需求, 1840年政府批准在河水山的23英亩地段设立绿野亭坟山,绿野青山遥遥相望。

三十年间绿野亭也葬满了,广客人士决定分道扬镳,丰永大人士于1882年在荷兰路设立丰永大义山,嘉应人士于1887年在荷兰路设立双龙山,广惠肇三属则于1870年开辟碧山亭。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华商除了在新加坡各社团组织行善外,影响力往往扩及海峡殖民地,例如同治元年(1861年)槟城广福宫重建,梅南瑞也是捐款人之一。

新加坡的广东人坟场就在互助互重中走了将近两百年之路:
第一个50年(1820-1870):雾锁南洋,落叶归根。先后设立了青山亭、绿野亭和碧山亭义山,埋葬不幸在他乡逝世的先民。 
第二个50年(1870-1920):互助为先,社群共祖。陆续设立血缘、地缘与业缘总坟,甘榜碧山亭也开始发展。 
第三个50年(1920-1970):取之社会,用之社会 。跟广惠肇留医院合作,设立总坟义塚,为在医院往生的先友下葬立碑;创建碧山亭学校;为五万名日据大检证时期被杀害的华人超度。 
第四个50年(1970至今):为旧人做记录,为新人留见证。碧山亭坟场清山,碧山亭理事最终向政府争取到8英亩之地,延续先贤创建碧山亭的使命,并于2017年成立了“广惠肇碧山亭文物馆”。

与死人为邻的甘榜山亭社区


1890年“劝捐碧山亭小引”的金石碑文显示,经过二十年的努力,碧山亭的组织管理渐趋完善。除了梅氏人士如梅南瑞、梅湛轩、梅旺、梅遂和、梅端成等人外,“七家头”朱广兰、朱有兰、胡南生、罗奇生、广恒号、罗致生、同德号都乐捐庞大的数额给碧山亭,作为建筑庙宇和开辟道路等用途。胡亚基则通过个人影响力,向殖民地政府“求免地税”。

20世纪初,随着大量中国移民南来寻出路,甘榜山亭住家店铺逐渐增加,人文经济开始成形。碧山亭创建了碧山亭学校(1936-1981),为各族孩童提供免费教育,甘榜山亭发展成为一个人文孝道的社区。


(碧山亭坟山与甘榜山亭入口处的甘榜山亭路 Kampong San Teng Road。图片来源:碧山亭)

1948年,广惠肇先贤添置了175英亩地来发展坟场。为了方便管理,碧山亭坟山以“亭”为界,划分出十个亭,加上后来增添的新五亭和新七亭,共十二个亭,其中新五亭和第九亭分别以黄福(黄亚福)和鲁保林命名。每个“亭”都有个路亭,为前来拜祭的亲属提供歇脚之处。十三座山头以“星加坡广惠肇碧山亭盂兰胜会”为名,如星字山、加字山、坡字山等,以此类推。

汤申路圣德兰疗养院(St. Theresa’s Home,前名Little Sisters of the Poor)对面的甘榜山亭路是通往坟场的主干公路,道路两旁有卤鸭店、酱油厂、药堂、西饼店、学校、戏台和民居耕地,俨然是个坟场旁自给自足的活人社区。再往内走到了收费站和福德祠(大伯公庙),车辆必须先停在一旁的“礼亭”,下车向大伯公“拜码头”,献上“买路钱”之后才能过关。

大庙戏台隔邻的茶亭有木制台椅,为过路人提供包点饮食。茶亭也是居民平日的活动中心。


(碧山茶亭是居民的日常情感联络站。图片来源:碧山亭)

收费站仿佛是阴阳界的隔间,平时越过收费站的人,一般都披麻戴孝,难掩悲怆之情。喃呒佬(民间道士)摇铃诵经,棺木徐徐下降,洒下黄土后又见新坟。坟场内道路弯弯,在没有电子全球定位系统(GPS)的年代,靠的是脑子里的GPS,不然就是熟悉地形的居民引路。

根据老居民的记忆,碧山亭第一至第三亭的居民多数是广东人,第四至第七亭则潮州人与福建人参半,第八亭为福建人。由于坟山是从第一亭开始发展起来的,可见广东人是碧山亭最早的居民。

在碧山亭义务服务多年的梁少逵和老街坊蔡乙权表示日战期间,日本战机轰炸牛车水,许多牛车水居民徒步前来碧山亭避难,其他籍贯人士也纷纷逃到碧山亭坟场来。梁少逵追述当时一辆辆的罗厘车,载着住在豆腐街的三水妇女到碧山亭寄居,直至日据结束。显然碧山亭是华人眼中的福地,理想的避难所,大家互相扶持,靠种植番薯蔬菜过日子。日本兵士敬畏鬼神,或许正因如此,碧山亭的居民获得先人眷顾,逃过一劫。

梁少逵和蔡乙权都记得战后甘榜山亭住了三户印度人家庭,其中两户(Peritam Singh和Karrupian)居住在靠近入口处,另一户(Muthuaya)住在第三亭,负责打理坟场事务。

Peritam Singh 的女儿的中文名“碧丽”来自校长李文,取义在碧山亭学校念书和人长得秀丽。他们一家大小都口操流利的广东话,在碧山亭学校念书,跟村民打成一片。


(碧丽(中间)与她的童年玩伴。图片来源:碧山亭)

那时并没有现在政府不断强调的“融合”的问题,大家已经自然地磨合了。或许是靠碧山亭的山,喝碧山亭的水,已经在碧山绿水间同化了吧!

李文在碧山亭学校当了29年校长,他在口述历史中阐述了甘榜山亭的生活。碧山亭的机械工匠都是广东人,日据时期向日本人收买旧金属,用飞机铁做锅子锅铲卖给村民。新加坡独立后积极发展工业,年轻人由罗厘车载送到电子厂或军港工作,老人家和妇女则在家里养家禽种蔬菜。农民养的猪不多,每户最多十只八只,靠赊账来买饲料,卖猪后才还钱给供应商。在彼此体谅,有欠有还下猪仔长大了,母猪生下小猪,农民在坟场旁度过一年又一年。


(碧山亭学校运动会。图片来源:碧山亭)


碧山亭的四大特色


碧山亭漫漫长路中,四个最大的特色为社群共祖、万缘胜会、轮流管理和模范山制度。

不论是土葬或是火葬时期,碧山亭都秉持着传达孝道的信念,为华人社会注入特殊的意义。碧山亭设立社群坟山和社团总坟,对社群共祖[1]的祭拜,含义就是“孝敬”;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除了设在碧山亭的血缘、地缘、业缘总坟,各会馆社团也在会所以异姓同乡或同业共祭。灵牌置放在会馆的神主之间,在参拜自己的血缘亲人的时候,同时参拜其他人的亲人,那些没有子孙的先友一样得到后人的香火,进一步催化同乡同业一家亲的感情。

碧山亭一个半世纪的发展中, “集万人之缘,结千祥之福”的万缘胜会是重要的旗舰活动。1923年掀开序幕后,多年来都有众多善男信女参与。

万缘胜会可能是清末民初在珠江三角洲兴起的渡亡救赎仪式,传到新加坡后成为碧山亭所主办的尊敬祖先,饮水思源的孝道活动。佛教有“六道轮回”,道教也有投胎转世之说,基于固有的怀念祖德的文化,为人子女的都希望先辈能够消除业障,早登仙界,或轮回再世,投胎到幸福的家庭。万缘胜会设立僧道尼法坛,由佛道法师一起诵经,举行超度法会仪式如“破地狱”、“过金银桥”等,一般上为农历九月,连续三天三夜。

1943年日据时期,碧山亭主办了另一个万缘胜会,为日战中不幸殉难的死者与检证时被杀害的五万华人超度幽魂。  1978年,裕廊造船厂发生史拜罗斯号(Spyros)油槽船发生爆炸,76人不幸被活活烧死,碧山亭为各族死者超度。这些义举已经超越了广惠肇族群,进一步落实各族群籍贯人士和谐共处,互相照应的理念。


(村民投入万缘胜会的气氛中,背景为碧山茶亭。图片来源:碧山亭)

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大家自然会为先人争取好墓地。1916年,吴胜鹏出任碧山亭总理时发起模范山制度,通过编排列号来划分坟塚,不论山势高低,土壤潮湿,按照号码下葬。由于这个做法过于先进,引起社团的不满。为了安抚众人的情绪,碧山亭实行了九家会馆联合管理的制度。战后随着另外七家会馆加入碧山亭,1960年起实行16家会馆轮流担任领导任务,直至如今。

1948年,碧山亭落力推行模范山计划,跟计划初启时已经相隔30余年。由于不能自行选择墓地,因此流行“死得要及时,福人葬福地”之说。旧文件中的第四亭、第五亭和新五亭(黄福山)注明了广字模范山、惠字模范山、肇字模范山,第八亭和第十亭则为三属先人编号葬地。由于第四和第五亭是“旧”坟场,第八和第十亭是“新”坟场,通过时间点可以看出战前与战后的模范山之分。

重建碧山亭


碧山亭从永久产业的业主摇身一变,成为建屋局的租户,契约年限至2079年。表面上,碧山亭将来的命运并不迫切,但是,除了灵塔必须面对其他业者的竞争外,政府有权动用国家土地法令,提早结束碧山亭租约,如何“保山”成为不可掉以轻心的课题。

上世纪70年代碧山亭面对何去何从的命运,不论是保山或是结业都是艰巨的抉择。时任理事们迅速取得共识,保存了碧山亭的百年基业,并为后世制造了发展的空间。 

当时政府效率奇高,除了安排起坟出土,将骸骨火化外,还免费将先人的骨灰迁徙至风景宜人的万里骨灰安置所。数年间,百年坟山从此在地图上消失。

这段封山清山的历史背后,还有鲜为人知的故事。

1973年初,政府以国家土地有限,必须充分利用为由,向碧山亭发出封山令,停止私人坟山的土葬活动。其他方言群的义山都遭受相同的冲击。

停止私人土葬后,做法只有两个,一是埋葬在更加偏远的蔡厝港政府坟场,不然就是火化后安置在骨灰置放所。

1979年,政府正式宣布征用碧山亭全部坟地来发展碧山新镇。碧山亭理事认为碧山亭是一个由热心人士联合组成的百年机构,坟地的管理层也是由广惠肇16会馆义务组成,历年来通过购置坟地、兴建庙宇、学校及公所,设立奖学金等公益事业服务大众,因此,碧山亭应该被定位为慈善组织,而不是盈利的私人坟山。

碧山亭由时任理事长何国章率领谈判,要求政府提供50英亩,也就是约六分之一的原有地段,让碧山亭延续为社会服务的使命。碧山亭的建议包括保留百年的碧山庙,同时将碧山亭学校转型为养老院。在增建设施方面,碧山亭也建议设立殡仪馆和焚化厂,提供一站式的殡葬服务。此外,碧山亭考虑到广惠肇留医院需要地方扩展,希望政府能够拨地另建一间医院,扩大慈善医院的功能。

建屋局则表明政府将全权负责清山工作,包括掘取及火化骨骸,记录墓碑资料,通知家属领取先人骨灰,并让家属选择安置骨灰处。至于无人认领的骨骸,政府会安排火化与海葬。政府也接受碧山亭的建议,只是殡葬服务、老人院和医院跟原来坟山的方针不符,政府不能接纳。

最终,碧山亭负责遣散甘榜山亭与顺福村的两千租户。拿到剩余的少许土地赔偿费后,碧山亭作为一个社团注册的组织,大可结束坟山任务,但三属人士认为“碧山亭”三个字蕴藏着新加坡百年进程的使命感,因此坚持着这股精神力量,继续为往生者提供安息之地。虽然如今拜山(扫墓)已经无山可拜,但多年来,各广东人社团会馆坚持到碧山亭进行春秋二祭,显然蕴藏着一群老乡里对会馆、对社群细水长流,血缘绵长的情愫。

在现任理事与16会馆一致同意下,广惠肇碧山亭文物馆的创建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预计2017年底就可落成并对外开放。创建文物馆不论对保留广惠肇三属人士对社会贡献的史迹,或是对守护与传承华族文化都一样意义深厚。国家文物局对此项目的支持就是最大的肯定。

百年不老,最主要是自我更新。期待将来能够继续见证,继续书写碧山亭的发展史。

注:此文摘录整理自《大眼鸡 越洋人》(李国樑著),2017年底出版。

注[1] (2019年1月3日):“社群共祖”乃曾玲的原创词。曾玲认为这是虚拟的凝结社群的方式。在筹建“广惠肇碧山亭文物馆”的时候,我将此说法提出给委员会讨论,大家一致认为碧山亭的“社群共祖”应该是对往生者事之以礼的传统礼节,而不是虚拟的。

主要参考资料:

1. 岑康生,<碧山亭重新发展的始末>,http://pecksantheng.com/index.php/cn/history/188-2012-06-28-14-23-00. Accessed 1 Jul 2016。

2. 岑康生,陈翠玲,<大纪事>,http://www.pecksantheng.com/index.php/cn/history。Accessed 2 July 2016。 

3. 陈明鸾,<新加坡教育史--口述历史访谈, 受访者:李文>,新加坡国家档案馆,Accession Number 000109。

4.   <广惠肇方便留医院 碧山亭义地扩大>,《南洋商报》1938年8月29日。

5. 韩山元,<守住最后一片乡土——暮色中的旧碧山>,《联合晚报》1987年7月17日。

6. 区如柏,<从海唇福德祠到绿野亭 谈广客两帮百年关系>,《联合早报》 1987年9月20日, 34页。

7. 区如柏,<广惠肇碧山亭>,《广惠肇碧山亭成立128周年纪念特辑》(广惠肇碧山亭),14页。

8. 各期的《扬》(广惠肇碧山亭)。

9. 曾玲,《福德祠绿野亭发展史:1824-2004》(华裔馆,2005),ISBN 981-05-3286-5,7-8页。


相关链接

Tuesday, June 12, 2018

下南洋现代版:灵性与现实的撞击

原文刊登于《联合早报》2018年6月7日

我参与了2018年联合早报文学节与新加坡书展,并主导了两场活动:我的导游是作家的市政区导览以及《小坡记忆拼图》分享会。

(导览市政区 龙国雄摄 《联合早报》2018年5月27日)

(在“希望之门”旁。摄影”刘健茂)

这次的活动给予我最大的思想撞击,是现代“下南洋”的分野,或者称为文学的地缘性。

中华区的作家保持了近年来的一贯作风,将国内的创作理论与哲学观点带到本地。讨论这些硬道理的当儿,免不了将自己提升至某个高度,展现了文字的启发性的魅力。

新马作家身处不同的空间,将哲学融入平实的生活中,展现了南洋的一贯特色:阳光,色彩,土壤,温度。人口流动,地貌迁移都足以组构共同记忆,感染人心,思索未来。

无论走哪一条创作路线,都离不开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所带来的心灵触动。

(《小坡记忆拼图》分享会。摄影:刘健茂)

附录:

以“时代速度,文字温度”为题的第一届早报文学节,从2018年5月26日举行至31日。参与作家有:中国大陆作家格非、迟子建、翻译家林少华;香港学者朱耀伟;台湾学者须文蔚;马来西亚作家曾翎龙、梁靖芬、牛油小生、林韦地;以及新加坡作家英培安、谢清、孙爱玲、陈志锐、黄凯德、周德成、叶孝忠与李国樑。

Friday, June 08, 2018

活版印刷 Movable type printing

我的父亲是一名印刷技工,从活版印刷学师出身。上世纪50至70年代新加坡从战后步入独立,工业化政策取得成效,活版印刷蓬勃发展,所有的报纸、书本、贺年片都是使用活版印刷印制出来的。

当时的印刷技工有个“文化先锋”的雅号,出自1963年担任劳工部长,1968年出任文化部长的易润堂(2018年6月3日往生)。当时印刷同业工资低廉,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易润堂恭称印刷工人为文化先锋,鼓舞员工以文化为荣,继续为国家奋斗。

印刷馆接了订单后,一般上都会多印一些,以防万一,所以我家里曾经保存了经过父亲的印刷机的南大毕业特刊、Alex Josey的丛书、新大的论文集,以及用不完的贺年片。

至于当时的文团、学校、军营等为了省钱,一般上对内刊物使用蜡纸(stencil),用油印机(cyclostyle)打印。如果纸张质地差,就会经常“堵机”,弄得全身脏兮兮的。


文化先锋的狼狈相


父亲回忆他们这群“文化先锋”的困境:他们参加的印刷业工会多数是广东人,月捐一元,工友的红白事6元,老板的则3元。此外,工会的互助部另收白金,协助会员收尸敛葬,往生的会员为5毛钱,家属3毛钱。这些小数目累积起来就是大开销,一个月下来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记得以前父亲有位叫黎明苏的工友,满脸沧桑,比实际年龄老多了。黎明苏是禧街德盛印刷所的工会代表,每天从四脚亭踩着单车来上班,傍晚到附近以五毛钱租下一辆三轮车做兼职,赚了块半钱就回家。他有十个孩子,送了两个给人,还是必须靠微薄的薪水养活一家十口,文化先锋的薪水根本无法糊口。他的妻子不明所以,常常跑到印刷所来吵闹,说家里没有钱开饭,老公赚的钱不晓得去了那个狐狸精口袋。

黎明苏领取公积金时,赶上中国开放的列车。他跟太太去了一趟丝绸之路,跟我谈起骆驼黄沙,可感觉到他很开心自豪,毕竟那是一辈子的奋斗。不过,他也就这样走完了一辈子,数月后便告别颠簸人生了。


印刷业组织


印刷业工会的前身为中华印刷业工会,原址“八角亭”(Erskine Road),70年代搬迁到新世界附近,90年代初解散。

至于附属NTUC的“新加坡印刷业职工联合总会”,好些会员是从印刷业工会过档的。加入NTUC的月捐是根据收入计算的,月薪100元以下的为一元,月薪101元至200远的为2元,以此类推。对于加入NTUC,许多印刷业工会的工友认为NTUC的月捐收费过高,投票表决不过档,因此才会出现两个印刷工友组织。

印刷厂的老板也有自己的组织,称为印务同业公会,设在中华总商会旁的店屋。


设在中华总商会旁的店屋的印务同业公会是老板的组织。摄于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活字印刷特展


印刷的流程


我们一家子住在水仙门,跟父亲工作的德盛印刷所只隔了三个铺位,趁着父亲晚上加班时,我也走进印刷所,在规律化的机器声中好奇地看着黑黝黝的印刷机,像变魔术般,神奇的将白纸染上文字与色彩。


(德盛印刷所的所在地Hill Street,俗称水仙门。左边受保留的警察局为现在的MICA,左远方的消防局为新加坡另一座受保留的古迹。德盛这列店铺已于80年代拆除,成为双向车道的马路。图片来源:NAS c.1970s)

父亲操作的是德国的海德堡 (Heidelberg)印刷机,德国机器是最著名,最耐用,也是最昂贵的。

印刷前首先将排好的版上机,然后在滚轮上调色,试印成功后才以自动化的方式印制出来。若是同一张纸上有数种颜色,例如彩色图片,那就必须重印几次,通常是淡色先印,强色后印,等上数小时墨迹干了才印下一个色。印刷技工必须懂得调墨,使用红黄蓝三个基本色来配搭出其他色调。


(印刷前先将排好的铅字版上机,这是父亲使用的海德堡印刷机。图片来源:NAS 1977)

当时的印刷所以一站式经营,外包的概念并不存在,全部一手包办,肥水不流别人田。因此我也见识了整个工作流程,包括编稿、打字、排版、割纸、印刷、校对、装订、装箱、送货。后来印刷所引进了全自动的“四色车”,一次过打印出各种颜色,生产力自然大大提高了。


(前方是德盛印刷所的打字机,后面可以看到一格格的铅字粒。图片来源:NAS 1977)

“四色车”是印务界的俗名,正确名称为全自动柯式印刷机(Offset printing)。柯式印刷为白底和四种主要基本颜色(黑、红、黄、蓝),按照不同比例来调配出各种各样的颜色,颜色的深浅则是靠晒版时间,印刷压力以及印刷温度来调节。晒版时间越长,颜色越深;印刷压力越大,颜色越深;印刷温度越高,颜色也越深。


铅字、煮铅


那个时候的华人中文水平高,经常会使用一些难得一见的文字,印刷馆必须到铸字馆买“字粒”,字粒上的字形、大小都有不同的规格,一般的字粒从初号、一号到八号。有些字真的铸不出来,排版师傅就必须用两个字拼凑起来。我最常去的铸字馆是恭锡街“瀛伯”和陆佑街中南印务所二楼。


(一般的铅字粒从初号、一号到八号。图片来源:《苏炳衡印务局·活字印刷》)


(从前报章的内容使用五号老宋体。摄于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活字印刷特展)

铅字可以翻用,但用多了就会损坏,通过“煮铅”来再循环。所谓“煮铅”就是将字粒熔化后重新铸造。铅的熔点约330度,如果控制不好或者安全零件受损,就会因熔炉的气压过高而爆炸,引起伤亡。至于溶浆喷了出来,沾上皮肤,或者吸入气体,则属于“小”意外。铅的毒素高,伤口很难复原,吸入过量则可能引起慢性肌肉或关节疼痛、听觉视觉功能变差、精神障碍或退化等。

德盛印刷所的后院有一台煮铅的机器,由于发生过几次这样的意外,结果有钱都没人赚。父亲为了多些入息,利用周末夜晚做了几年的煮铅作业。

80年代,复印机、平面印刷和照相打字都相继出现了,逐渐取代了活版印刷。现在的打字、排版与校对都通过电脑,铅字与煮铅都成为历史代名词。


(小型中文打字机。摄于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活字印刷特展)


英国传教士引进活版印刷


根据维基百科,铅字印刷是由英国带入新、马、中、港的:

1827年至1835年间,英国伦敦传道会的传教士Samuel Dyer在马六甲,结合欧洲的工艺和华侨工匠的手艺,研发了汉字活字阳文钢模、阴文铜模,铸造了三千多个金属汉字,印刷了汉字圣经。


(铅字排版。摄于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活字印刷特展)

1839年,英国伦敦传道会传教士James Legge将马六甲英华书院及其印书厂的华文活字和印刷机器迁往香港。香港首份华文报章《遐迩贯珍》就是用英华书院的汉字活版印刷厂印刷发行的。


(英国圆盘印刷机。摄于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活字印刷特展)

当时英华书院铸造的中文活字闻名世界,俄国沙王钦差大臣、法国巴黎学会、新加坡殖民地政府、太平天国、两广总督、上海道台、清廷总理衙门等,都先后购买过英华书院铸造的中文活字或全套活字铜模。


(遐迩贯珍。图片来源:香港大公网

1843年英国伦敦会传教士Walter Henry Medhurst、William Charles Milne、William Muirhead、Joseph Edkins等人在上海创建墨海书馆,是上海最早的拥有西式汉文铅印活字设备的印刷机构。墨海书馆印制发行的铅活字本,包括裨治文《大美联邦志略》等。


(大美联邦志略。图片来源:中国书店

根据新加坡国家图书馆2016年《书库珍品》展的资料,新加坡的早期印刷史与十九世纪初期,基督教在本区域的传教工作息息相关,最早在新加坡出版的书籍就是使用传教士的印刷设备印制的。直到1860年代,新加坡的本地社群才开始发展印刷业务。

1819年莱佛士在新加坡建立贸易港不久后,传教组织便在这里设置了印刷社,出版和派发基督教的印刷品。由于第一次鸦片战争(1839年至1842年)结束前,在中国传教是非法的,因此西方传教士选择在东南亚(包括新加坡)设立传教据点,等待时机将基督教传入中国。鸦片战争后中国五口通商,大批传教士离开新加坡,同时运走了大部分的印刷设备。

德国传教士爱汉者(郭实猎,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撰写的《全人矩矱》是新加坡国家图书馆藏书中最早在本地印刷的中文书,内容主要记载了《圣经·马太福音》里耶稣的讲道“登山宝训”及其释文。


(新加坡国家图书馆最早的本地印刷的中文书《全人矩矱》。图片来源:新加坡国家图书馆书库珍品展)

郭实猎是亚洲传教史上一位既重要又极具争论性的人物。他于1826年来到东南亚,从爪哇一路往北,途经民丹岛、新加坡和曼谷。由于他的目的是在中国传教,因此他于1831年移居澳门,前往中国的沿海和邻近地区传道,派发宣教刊物。这样的举动在当时是违反中国法律的。

1831至1843年之间,郭实猎撰写了近五十部中文著作,《全人矩矱》是其中一部。为了维持他的传教工作,郭实猎为售卖鸦片给中国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担任翻译,引起其他传教士的抨击。

早期新加坡印制的书本中,《华夷通语》是由林衡南(又名林光铨)为新加坡的福建和潮洲人编写的词典,使用汉字拼出马来词汇的发音,帮助南洋华人学习马来语,例如“十三”是“知迓勿叻氏”,“三十”是“知迓哹如”。第一版《通夷新语》于1877年由林衡南自己的印务馆—古友轩出版,1883年出版的新版本《华夷通语》则为改进版本。无论第一版或是改进版,都使用了“夷”这个古代中国对外族的称呼。


(《华夷通语》:通过福建与潮州方言来学习马来语。图片来源:新加坡国家图书馆书库珍藏展)

沿着国家图书馆的线路,我们不难发现新加坡印刷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那时候的印刷业技术人员大部分来自中国东南沿海的移民,在市区成立小型的印刷公司,以广东人居多。1937年,32家小型印刷公司联合成立印刷同业公会。经过1970-80年代的发展,目前新加坡有900多家印务馆,约16,000名员工,年生产值约$24亿(0.4% GDP)。[1]


传统工业的变化


19世纪的新加坡印刷业,技术人员大部分来自中国东南沿海的移民,在市区成立小型的印刷公司。简单的印刷工作,形成了早期的印刷企业。1936年,32家小型印刷公司联合成立印刷同业公会。经过1970-80年代的发展,目前新加坡有800多家印务馆,17000名员工,年生产值约$28亿(0.6% GDP)。

我在1970年代到裕廊工业区打工的时候,沿途在裕廊和武吉知马见过大厂如凸版印刷(Toppan)和天华印务(Tien Wah),若是有人说在天华工作,肯定会看到许多羡慕的神情。1980年代则在裕廊参观过专门印刷饮料包装的Tetra Pak,由于必须兼顾饮食卫生,品质管理要求特别严格。

1980年代,新加坡出现了现代化的大规模印刷企业如Times,SNP,报业控股(SPH)、德华(Teckwah)、 万国印刷科技(International Press Softcom),争取中国、印度和中东市场。小公司则力保求存,除了从事较为简单的日常印刷业务,亦引进数码科技,制作光碟,数码印刷(digital printing)等。

传统的印刷业生产流程也在转型中,以外包的形式来提高效率,降低物流成本,并使各企业培育和发挥独家特长。

我们觉得数码科技简单便利,自己都可以设计与小规模打印,父亲却不以为然。高速印刷机结构操作越来越复杂,现代印刷工人不仅必须熟练掌握印刷技术,还要精通资讯科技。数码年代大大提高了印刷业的科技层次,父亲那一代的印刷工人就如那一代的摄影师一样,在数码面前多了一脸茫然。

活版印刷为并不久远的年代传达了书本知识与文字记载,一段旅程结束后,就是另一段电子旅程的开始。这就是人生。


引述资料
[1]: "Printing industry, Industry background and statistics", Print and Media Association Singapore. http://pmas.sg/about-us/printing-industry/. Accessed 29 March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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