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13, 2020

舯舡:从建造到海葬

原文刊登于《江河情缘》新加坡晋江会馆出版2019年11月,ISBN 978-981-14-3356-6。


驳船的种类


驳船在新加坡纵横一个多世纪,见证从殖民地到建国独立的历程。直至上世纪80年代初,南部的河面上,红灯码头都可见到驳船。

驳船只是笼统的称谓,其实是有分别的。现年75岁(2019年)的本地晋江人张文进解释驳船的类别。

大䑩:船头船尾都方形平面,船舱比较浅,船尾的甲板上有乌黑的帐篷,船头鱼眼睛部分油红漆(红头船)或绿漆(青头船),分别由潮州人和福建人经营。大䑩船身浅,属于港湾船,最多只到防浪堤外的轮船驳运,不能去到外海。新加坡河上的驳船多数是大䑩。1930年代起,有些船主为大䑩装上主机成为机动船,有些则继续使用风帆,1950年代改用电动船拖着航行。


(大䑩。图片来源:NAS。)

帆船:行内人称为帆船,行外人则称为舯舡。简单地说,将船桅拆掉就是舯舡了。帆船属于远航的舯舡(远洋船),头尖尾平。船身结构跟舯舡类似,不过船体比较大,船尾有些差别,利用风力和水流作为动力,由舵手操作。帆船出海通常十多天,必须储备粮食。船员有时候会顺便带些货物做小买卖。张文进的岳父是这类帆船的“大公”(舵手),专跑外埠。


(帆船。图片来源:互联网)

舯舡:舯舡是大型的木制驳运船,头尾都是尖的,船舱两端安装粗大宽厚的木板,方便工友走动。结构方面,船舱中间部分有竖立的大木条,两头则有竖立的大木条和很多细小木条作为船的骨架。船的一头有小铁钩,遇到风雨时,工友迅速盖上帆布,避免货物淋湿,天晴时则将帆布收起来。船头有间小木屋让工友休息。行内人称这些内海舯舡为“吉宁仔舯舡”,可能是因为从事内海舯舡的行船人多数是印度人,华人约占百分之四十。吉宁仔乃过去对印度人的称谓。


(舯舡。图片来源:张文进。)

1860年左右,帆船开始出现,桅杆的设计来自南印度,可以放下来进入新加坡河。19世纪至20世纪初,新加坡的舯舡业由印度人垄断。那时候的吉宁仔舯舡体积小,载重只有20吨左右,由8至12人划船,一个人掌舵。20世纪初,华人大䑩船垄断新加坡河上的驳船业。


舯舡的运作


舯舡不是机动船,必须靠电动船拖到目的地,譬如由停泊在红灯码头防浪堤外的货轮,运载货物到直落亚逸盆地的四号码头(老巴刹对面)。货物有进口的中国货、米粮、豆类等,运出国外的大宗交易则以树胶、木材、杂货等为主。

本地工业与港口朝向现代化的年代,容积大的舯舡曾经参与过现代化之路,能驳运四个20呎货柜箱。张文进的岳父曾经在舱底铺上帆布,运载小麦到丹戎禺的康元面粉厂。康元使用类似巨无霸吸尘机般的大吸管,将小麦吸入货仓。不过吸管的吸力再强,也无法将角落的小麦吸进去。船员将这些小麦收集起来,拿到小印度的磨坊研磨后,就可以当面粉般食用了。

过去的年代对驳船的安全性能没有特别管制,这些舯舡没有水密舱,在内海载货,只留下一两呎干舷露出水面。川行到海外的帆船,则完全凭大公的经验,没有固定的吃水线。

舯舡到货轮驳运,必须动用小电船将“钩海底”的工友载送到货轮。午餐由包工头负责,用小电船送食物给工友。为了激励工友,食物通常是挺丰富的。

钩海底的工友将船舱内的货物钩到大网中,船上的起重机将一网的货物吊下来,由舯舡估俚负责卸货。

早期的工友穿上称为“大成蓝”的长袖外衣,就像穿制服那样。大成蓝是上世纪30年代初,由广东人布商引进来的。由于价格相对低廉,耐洗耐磨损,这种深蓝色斜纹布深受劳工喜爱,几乎成为估俚、三水女工和矿工的制服。后来工友不穿制服,随性自由穿着。


(一些工友穿着大成蓝。图片来源:互联网。)


张文进下南洋


张文进就像一部驳船活字典,原来他的家族从事木船业相关的行业。1957年,13岁的张文进从中国东石镇家乡南来,隔年在乡亲的推荐下以超龄生的身份就读于福建会馆属下的爱同学校。张文进在家乡已经读到小六,来到新加坡时英文一窍不通,因此降两级,从小四读起,成为1960年第一届小学离校考试(PSLE)毕业生。小学毕业后就读于后港的新民中学。虽然成绩优良,但中三的时候对读书失去兴趣,正式到社会工作。

母亲带着张文进和胞弟越洋时,先在家乡乘搭公交车经泉州再到潮州,在韩江客车驶上渡轮抵达汕头等候船期。从汕头到新加坡所乘的是“大宝安” 号轮船[1] ,川行约五、六天。他们坐的是靠近甲板的平铺。航行两三天后遇到大风浪,母亲带着他们躲到舱底去。舱底是放置鸡鸭牲畜的地方,空气沉闷兼带异味。抵新后不能上岸,在“禁龟屿”(圣约翰岛)隔离三、四天后才准许入境。


张孙铙:从学徒到包工头


张文进的父亲张孙铙早在1938年,28岁来到新加坡,华侨登记证的商号为“新成昌”,位于劳明达街10号。虽然当时火城南洛街(Nam Lock Street)16号已经有他们乡亲的“泉结诚”估俚间可以落脚,不过在殖民地政府眼里,这些估俚间有帮会之嫌,用正式商号登记比较容易批准入境。

(张文进的父亲张孙铙的入境证。)

两层楼的泉结诚住二、三十人,都是泉属的晋江、南安、惠安和安溪人。“老阿兄”(做苦力的叔伯们)多数从事造木船、火锯厂(枋廊)、码头工人和“总铺”(厨师)。

初到南洋,必须靠同乡介绍工作,否则是欲叩无门的。由于泉结诚的估俚多数做舯舡,所以张孙铙跟着乡亲到木船厂当学徒。入行不久,便跟着数十名同乡到甘马挽(Kemaman)制造舯舡。

日战蔓延到新加坡前,张孙铙决定回乡,当时中国南方的港口不受中日战争的影响。1947年,二战结束后,父亲第二度来新,同样居住在泉结诚。10年后(1957年),48岁的张孙铙将家眷接过来新加坡,才在附近甘榜武吉士(Kampong Bugis)租房子 [2]。甘榜武吉士的居民以福建人和广东人居多,那里还有个小马来甘榜。

张孙铙跟一位姓方,绰号“烟屎仙”的金门人学手艺。当时工地的工友都有花名,如狗屎、麻子、臭头、缺嘴的、肥的、阿猫等,真名实姓呼叫的不多。按照当时的行规,初入行的学徒必须做粗活当跑腿,张孙铙年轻力壮,什么粗活都干,边做边学。午饭后工友打盹养神,他就到处观察,揣摩师父下一步工作程序。技术比较纯熟了,趁着师父抽大烟(鸦片)养神时,小心地拿起墨斗[3],在将要进行切割的木板上划线,然后谦虚地请教师父。

墨斗是师父的权威,没有人敢碰。张孙铙摸熟师父的脾气,知道师父年纪大了,既然有人肯努力勤奋工作,休息时间也帮得上忙,何乐而不为呢?师父性情温和,为人宽容,有不对的地方会稍微指点,不会过度苛责,慢慢的师父让他负责一些筹划的工作。经过十多年努力,张孙铙完全掌握制造舯舡的窍门和作业程序。老师父退休时让他接手,将出生入死多年的工友全部交到他手上。张孙铙就这样当起工头,承包造船的作业。

造船工友分熟练和初学者,熟练的工友做些复杂和技术要求较高的工作如切割建材和固定船的骨架,初学者负责打钉、钻洞、搬运木材、升吊材料等粗重活,年纪小气力不足的则负责打杂,提供茶水等。

那时 “造船工业工友联合会”(Singapore Union of Workers of Boat Building Industry)已经成立,依照工会的条例来保障工友的利益。木船工友每天工作8小时(早上7.30时至11.30时,下午1时至5时),一星期工作六天,星期天双薪,作业都是纯手工操作。那时的天气没现在那么炎热,细雨时照常工作,大雨才停工。


海水涨潮时,船能下水的地方就能造修船


张文进初到新加坡,最喜欢到估俚间溜达,这里不像在甘榜武吉士租的房间那么狭小局促。估俚间设备完善,白天老阿兄外出工作,屋子空荡荡的,可以自由使用厕所和冲凉。新加坡天气炎热潮湿,初到新加坡时不适应,一天必须冲几个凉。

老阿兄不识字,由张文进帮忙读信写家书,逐渐驾轻就熟,落笔离不开“双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海水涨潮时,只要船能下水的地方就能造船,加冷河沿岸、梧槽河口、榜鹅河口,都有造船业者。哥罗福桥下、新加坡河上游金声桥若锦街一带都有修船。一般的修船业务为换船板和修补漏水。

张文进来到新加坡的时候,父亲已经掌握娴熟的造船技艺,成为包工头,承包造船工程了。造船地点在甘榜苏布(Kampong Soopoo),也就是加冷盆地(芽笼一巷),那里有马来人与华人的浮脚屋。全盛时期船厂内十多艘舯舡同时施工,工友多数是晋江、惠安与金门人。过去的想法简单,船主凭口碑,找自己信任的包工头,包工头则照顾跟着闯天下的自己人。

舯舡业主提供场地、原木(树桐)、铁钉、油漆等造船材料,工人和工具则由包工头提供。工具包括木锯、大斧头、铁锤、钻木器等。本地造船的原木是密度高的硬木,主要有油抄(balau)和松木(chengal)。这类原木在水中能耐几十年。

上世纪60年代制造舯舡完全靠手工,锯木工人根据工头指定的尺寸,长度与木板的厚薄,两人一人一头来回锯木,称为“破板”。钻洞虽然看似简单,但没有电动工具的年代,一个长洞需要半天。

上世纪60年代,制造一艘舯舡的市价约三万元,由6至8名员工建造,工期约为四个月。工地多在加冷河畔与梧槽河口一带,潮水淹不到的岸边。完成后在涨潮时,以两条粗大的木材垫在船底当滑道(slipway),木块涂上白蜡和油脂当润滑剂,让船只滑入水中。

当时熟练员工工资每天10元,一般工人5、6元。张文进下课后帮忙拿着钻子钻洞,父亲给他2元。


工具与材料的来源


造船的原木多数来自印尼苏门答腊,由铁船(barge)运到美芝路,铁船上的起重机将木桐吊到水面,“吊柴”工人将木桐编成一排顺流而下,两艘舢板左右护送到加冷河畔的船厂。

造船的铁器工具、铁钉、船锚等都是在甘榜格南苏丹皇宫外的打铁街订造的。客家人在这里生起洪炉火打制铜铁器皿。整排店屋于21世纪初被烧毁后,从此打铁街不打铁了。

其他零件和油漆由美芝路的五金店供应。


(造木船工具。图片来源:张文进。)

(造木船工具。图片来源:张文进。)


造船七件事


一般大型的舯舡长70多呎,宽20呎,高15呎,承载量200至250吨。小型的舯舡长度约60呎。木船的基本结构跟现在的钢船和铝船相似,以龙骨、纵骨与横骨来做骨架,不同厚度的木板做船身。金属船使用高温焊接,舯舡则以粗长的铁钉来衔接。

制造舯舡是没有设计图的,完全凭工头的经验。步骤如下:

第一步:装置底部龙骨,龙骨为船只的中轴线,固定船体的骨架。由于龙骨是船体的主干,选用长木来确保船身的强度与韧性。如果原木长度不够,就在中间或头尾衔接。

第二步:将舯舡的头尾接上去。

第三步:在龙骨上装置横骨架,间隔约两呎。

第四步:装置长原木(纵骨架):在横骨架钉上约15寸x15寸,底部砍平的长原木。大铁钉长约30寸,粗约一寸。纵骨架的功用是牢固船体。由于船身受力最大的是中间部分(舯段),因此舯段的纵骨架特别粗,必须用火熏来将它弯曲,过程中泼海水来冷却。

第五步:装置船板,从底部往上。打钉。

第六步:填补缝隙与上漆。这些工作由印度人负责。

第七步:下水。完成后在涨潮时以两条粗大的长木块,垫在船底当滑道下水。

造船的安全风险众所皆知,张文进追述一些严重的意外:有一名管工在新船下水时被拉船的绳索割断腿,由于太过突然,当时他还不知道断腿是自己的。也有装订舯段的时候,粗大的铁钉突然像子弹那样弹出来,幸亏没有伤亡。


(加冷河畔的造船厂:上世纪60年代制造舯舡完全靠手工。图片来源:许景星收藏明信片。)


造船难修船更难


华人和印度劳工很早就已经一起工作。

舯舡的船主以福建人居多,约每半年维修一次,主要是清除船底的附着生物。最常见的附着生物是各式各样的贝壳,它们的附着性强,现在使用水压来冲洗,以前设备简单,使用最原始的“火攻”。工人将在美芝路铁巴刹收集的竹箩放到船底下,把煤油泼在竹箩上,让熊熊烈火将船底的壳类寄生物烧干净,再进行填补缝隙和油漆工作。隔天退潮后,在船体的另一侧重复同样的作业。

填补缝隙和油漆工作由印度工人进行。他们使用椰子纤维和棉纱填补木板间的缝隙后,涂上桐油防水[4],最后再补上一层油漆。一般的舯舡是全黑的,有些则在上半部涂上红色。

修理旧舯舡比制造新的要辛苦得多,必须趁着涨潮时将舯舡横着牵到停放在两条粗大,沉在水底的横木上,退潮时船只自然倾斜。由于船底的空间不大,更换木板或重新补上钉子时,工人必须钻到船底,躺在河床污泥上工作。由于距离下一轮涨潮只有四个小时的空档,修船技工必须眼明手快,赶在涨潮前完成作业。过后以同样方法调转船身,第二天退潮时修理另一侧。

新的木船停止建造后,独立桥外面的海岸线扮演着维修木船的角色,父亲在舯舡业工作了40余年,做到没新船做的时候就在独立桥下做维修,直到木船业被完全淘汰为止。


海葬:木船业从辉煌到没落


本地的木船业的黄金时代始于日据时期,上世纪70年代开始走下坡。日据期间,日本军政府需要舯舡到马来亚运载铁矿和锡矿产,以及到印尼运载原木,带旺舯舡建造业。

上世纪70年代,箱运码头全面运作。PSA加强海事安全管制后,平底铁船取代舯舡,到印尼运载沙石与树桐。到了1980年代末,舯舡没有需求,变得一文不值,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是当时船主万万想不到的。

张文进的表弟经手沉掉百多艘舯舡。他先向PSA申请准证,用电船将舯舡拖到公海[5],由技工用钻木的大钻子在船底钻许多洞,海水渗入船舱,心情随着木船沉入海底。后来他们改用锯木的链锯,沉船的速度快多了。

海葬竟然是向木船时代挥手告别的方式!

注:
1. “大宝安” 号轮船的航线来回印尼泗水与汕头,在新加坡停留。


2. 泉结诚为现在的泉声音乐社。甘马挽位于登嘉楼以南,古地图称为朱盖,是马来亚半岛东海岸的商港兼渔港。直到上世纪70年代,马来西亚的铁矿在这里出口。

3. 墨斗是是中国传统木工行业中极为常见的工具,墨斗盛着墨汁,有线拉动,可以打出直线和弧线的工具。相传是由鲁班的母亲发明,鲁班改良的。

4. 桐油是由植物提炼的工业油,是制造油漆的主要原料。


5. 行家口中的公海,指的是新加坡本岛以南约八公里的实马高垃圾埋置场(Semakau Landfill)。

主要参考资料
1. 张文进口述历史2019年2月25日
2. 张文进口述历史2019年2月27日
3. 张文进文字记录2019年2月25日
4. 张文进文字记录2019年2月26日
5. Stephen Dobbs, The Singapore River A Social History 1819-2002, NUS Press reprinted in 2016, ISBN 978-981-472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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