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于《联合早报》2024年12月12日
日本是本地人的旅游热点,跟半个世纪前我成长的年代相比,可谓天渊之别。当年二战记忆犹新,人们对于日货多少带些揶揄与抗拒感,然而日本电影《望乡》却非常卖座。该剧本改编自山崎朋子的纪实文学《山打根八号娼馆》(1972年出版),五年后出版续篇《山打根的墓》。
初识南洋姐
我通过银幕上的阿崎婆初识“南洋姐” (Karayuki-san),后来阅读原著了解1870至1920年代,日本九州农村卖女出洋事迹。阿崎婆10岁那年,她的亲哥哥跪着磕头,要求她以300元的价钱卖到海外。年幼的阿崎婆心想:“我看到邻家的女孩子到外国挣大钱,也想要是我到外国去,就可以给哥哥买地,盖上大房子,娶上媳妇,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无论阿崎婆愿不愿意,结局应该没有差别。
阿崎婆在北婆罗洲(沙巴)山打根生活多年,三号娼馆老板死后跳槽到八号娼馆。她回国探亲时,哥哥觉得面子不光彩,仍孤独地拖着行李返乡。
再识南洋姐
再识南洋姐是通过《联合早报》霍月伟的报道《为卑微的小人物立史》(1992年8月9日)。两页篇幅报道沃伦(James
Francis Warren)撰写的《阿姑与唐行小姐》(Ah Ku and Karayuki-San:Prostitution
in Singapore, 1870-1940),揭开本地头家、苦力、风月场所与人口贩卖的密切关系。
唐行小姐(南洋姐)是19世纪下半叶至二战前,因家贫被卖到海外的日妓统称。她们或许不知道,纺织、煤矿工业和她们的海外汇款,构成日本明治与大正时代的主要经济支柱,催生“大东亚共荣圈”的军国主义野心。
重读山崎朋子和沃伦的著作后,我启动新加坡和山打根两地的望乡行脚。
白沙浮曾是日本村
1970年代初,山崎朋子从“山打根的墓”来到“新加坡花街旧址”,在小坡的马来街(Malay
Street)、海南街(Hylam Street)和马拉峇街(Malabar
Street)流连,引起店家怀疑后才不舍地离去。
山崎朋子走访白沙浮时,也是我常去马来街对面的改良信托局组屋(如今的Bugis+商场)探望外婆的日子。马来街店屋以成衣店居多,密驼路(Middle
Road)有些日文招牌的皮革店,美国大兵、船员和变性人在黑街(Bugis Street)夜夜笙歌。这些受保留店屋变身为白沙浮广场(Bugis
Junction)。
二战前的白沙浮是个“日本村”,1878年马来街率先出现两家日本妓院,因此得名日本娼馆街。20多年后,几条大街的日本妓院超过90家。来自九州天草、长崎和岛原的南洋姐总人数约1500名,异国情调吸引在本地歇脚的商人、水手和游客,带动小坡的日本美食、医疗、服装、美容、汇款、杂货等行业。杂货店员帮忙南洋姐写家书,G.
R. Lambert德国相馆为她们的丽影定格,相片寄回家报平安,人肉贩子用来打广告。
随着经济日益强盛,1920年代日本政府颁布废娼令。南洋姐中有些对家乡有阴影,继续留在本地,估计约20%从良,做个称职的贤妻良母。
日本人墓地公园
泉和道(Chuan Hoe Avenue)的日本人墓地公园由新加坡日本人协会管理。墓园成立于19世纪末,草坪上的900多个石碑,南洋姐约占五分之一,其他包括平民、商贾、文人、和尚、军人和守墓人。墓园尽头的 “新嘉坡马来十五”碑群底下,埋葬最早一批在马来街逝世的女子。那些陆续因贫病去世的南洋姐以木牌做标志,协会为她们重立“精灵菩提”集体纪念碑。静穆祥和的墓园,串联着新加坡和日本两地的故事。
木下邦的八号娼馆
2024年5月,我们飞往1600公里外的山打根。这里是阿崎婆记忆中大轮船停泊的海港,一号到九号日本娼馆和十多家华人妓院同在一条大街上,船靠岸时特别热闹。
山崎朋子来到山打根时,距离阿崎婆回国有半个世纪,花街的木板建筑早已荡然无存。我们的山打根印象则再推迟半个世纪,海滨出现购物中心、酒店、餐饮场所和双层中央巴刹,华人、马来人、巴瑶人、苏禄人和印度人和谐生活。
经营东南亚书局的林先生与我们谈笑风生,翻出一个甲子前客属公会落成的旧照。华人公会坐落在三马路(Lebuh
Tiga),占地三个店面,根据在地华人流传下来的记忆,底层出租给婆罗洲药房那栋店屋,就是八号娼馆原址。我们从书局走到历史现场只需两分钟。
《山打根八号娼馆》“巧遇——在妓院女老板的故乡”记述,木下邦15岁离开乡下,在横滨的英国人家庭工作多年,喜欢上充满机遇的海港城市。1889年她40岁第一次出国,便抵达慕名已久的新加坡,带着一批和服到小坡做生意。由于市场已经饱和,只好续程山打根开设八号娼馆。
木下邦是阿崎婆口中最讲义气的老板,她购置俯视山打根湾的小山丘用做坟场,并为自己预造生圹。
山打根的墓
终点站是“山打根的墓”。我们从俗称红山顶路的Jalan
Istana入山,路过元首府和“壹九四五年五月廿七殉难华侨纪念碑”,前方左边是“南邑坟场”华人义山,右边是印度与锡克人火化安置场和基督教坟场,马路已到尽头。
或许误解手头上的文字与地图,我们翻越野草及腰的印度人坟场,两度登上广东人墓碑居多的华人义山顶搜寻。黄昏的山头清风拂面,就是不见日本墓踪迹。
天黑前我们沿着基督教坟场旁荒芜的小路,跨越拦路大树干,踩着沙沙枯叶前行,夜暮中出现“日本人墓地”黑色大字。
山坡上最显眼的是两米高的“无缘法界之灵”白塔,背面刻着“熊本县天草郡二江村木下邦建之”,侧面“明治四十一年七月”(1911年),这就是木下邦为南洋姐建的纪念塔,原来她的祖籍也是许多南洋姐的故乡。与纪念塔并排,左边角落的 “法名释最胜信女”石碑底下,就是木下邦长眠之地。
昔日山崎朋子准备洒下从日本带来的水,为孤魂寥解乡愁时,突然发现墓碑都背对着祖国,不禁感怀她们连死后也不想看到故乡。
指南针显示,山坡上的墓碑朝向西南方,山顶40多副南洋姐骨骸合葬的“我南溟之各精灵”墓碑朝南。它们依山势排列,不望乡应该是受地形所限。可能有些亡灵希望有生之年,从眼前的山打根湾码头回归故里。
离开墓地时繁星闪烁,或许星星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