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星洲日报 恍如隔世》专栏(二十)
作者:海凡
那年他才到部队,从大城市进山,一切都新奇,亮眼,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感觉终于挣脱囚笼,在祖国的大森林里,身心从悬浮半空落到了实处。
临时的驻营地在一处山龙顶,正在为新兵到来增添一些基本设施。他睁大双眼看着老兵们忙碌,暗自懊悔帮不上忙。
一位同志问他:“你认得藤吗?”手上的工作正缺捆扎的藤皮,而哨站外就有一丛,有人能去拉回来最好。
藤,懂啊!小时候谁不多少挨过一两鞭,印象深刻。
于是他肩着枪,带着腰刀,小快步走出哨站去。他上下左右张望,极目搜索那条尾指般大小的,米黄色光洁的藤条。
是的,这就是城市人印象中的藤,再多就是编制成圈椅、摇椅或藤制的沙发架子或小咖啡桌。无论浅褐米黄,笔直弯曲,藤,总是光鲜平滑的。
他一路走一路找,怎么哨站外看不见啊?他这是执行任务,不完成是不行的。他越走越远了!竟然一去大半天。后来,找藤变成找回营房的路。
营房里的同志慌了。十几分钟的事怎么一去半天不见人影?他还是新兵,不能不为他设想各种可能。部队一边派人出去寻找,一边准备紧急撤离。
哨站外那一大丛藤,纤细的长茎攀援在小树上,袅娜的身躯依旧在山风中婆娑摇曳。
雨林里的藤蔓植物是一个不小的门类。有草本,木本,藤本。我们用来削藤皮做捆扎用途的,主要是省藤类,属于棕榈科,簇生、有刺藤本。叶子呈羽状,为了沾在其他植物攀援,植株上长出有倒勾锐刺的纤鞭。除了匍匐在地的部分,偶有露出藤的模样,整株纤长如鞭的茎部,大都被尖刺包裹。这个外貌与加工为商品的藤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点,难怪他无法一眼辨出。
我第一次听闻这个趣事,感觉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省藤类弹性大,韧性强,弯曲性能良好。我们按藤横切面直径的大小,做四或六开,再以刀刃削去中间的水囊,就得到一条条二三米长的,表皮为乳白色、米黄色或淡红色的藤皮,当做绳索,捆扎我们各类用具,包括盖屋,搭床,做桌椅,编织篓筐等等。
削藤皮和开竹篾一样,是部队同志一门基本的手艺。在那些手头缺乏文件或书籍的日子,比如在芭场耕种、山交队与突击队接头的短暂相聚,我把这两项基本功都学上手。我还记得,在芭场两个月,为了学会编制盛物的小箩筐,从开篾,起底,编制,收口,连续做了整十个。在短期间反复练习,把这门技艺巩固下来。
在捆扎用的藤本植物中,有一类非常纤细精致,口径仅仅一厘米,米黄色。当然也被锐利的尖刺包裹着。出发途中偶见,我们总会扯下来,剥开带刺的外皮,把这种被我们称作“米仔藤”的,捆成一圈,带回营房去。
要说实用性,却要属“赤皮藤”。它密密簇生,找到一丛,就得到大量藤皮。它长二三十米,直径三四厘米。剖开也容易,只消垂直一刀落下对开,用脚往地上一踩压,再用手把它显得干燥的水囊剥除,就得到宽约五厘米的结实的藤皮。
而藤让我刮目相看的,却是在一次长途跋涉当中。
我们要翻越一座大山,已经下午了,却还在半山腰,同志们都渴了,饿了,困了,但找不到水源是无法停下驻营的。一早就上山,汗流得特别多,许多水壶都空了。尤其在前头打路的尖兵,浑身湿透,唇焦舌敝,脸色赤红。
然后,就听见前面队伍有了动静,尖兵组几位同志,一人手持一节长两米的木质沙藤茎,向天直竖高举,下端对着张开的大口,只见晶亮的水珠,一连串地滴进焦渴的嘴里。
大家都纷纷涌上前去,从尖兵手里也分得一节,让珍藏在藤身上的甘露,扑灭我们喉头熊熊的烈焰。
我还从刚刚于今年初逝世的抗日老兵孙增奎老同志那里,听过这样的故事。大概也就是那次行军——他曾经多次带领山交队南下与突击队接头,我几次都跟随他——他说,有一个时候,他和部队里的同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尝过牛奶的滋味了,有同志偶然发现,有一种藤茎能流出像鲜奶一样的汁液,他们收集起来,加一些白糖搅匀,当成牛奶喝了。
我们好奇,会像牛奶吗?
生长在牙拉顶农村,抗日年代就上山的他,流露出一脸憨厚的笑意,答道:已经忘了牛奶味道,看着像就是了。
他不会骗我们的。大山里,什么稀奇不会有呢?!这个会流出“牛奶”的藤,我没见过,却成了我对大山的美好的记忆。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