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凡
节录自《雨林告诉你》,马来西亚文运企业出版(2014年)。
图片是本博客网主加上去的。
前言(本博客网主)
樱桃红了,芭蕉绿了。
27年前的今天,也就是1989年12月2日,马共总书记陈平前往泰南,率领中央派的1188名武装部队成员跟泰国和马来西亚签下《合艾协议》后,正式结束了长达41年的游击战争。1930年4月30日在第三国际代表胡志明的见证下正式成立的马共逐步走入历史。
现在回顾反殖冷战的年代,好像是戏剧,好像是小说,好像是若有若无的事迹,又好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当我在博物馆导览,提起新马曾经发生过一段影响了百万人的对抗性的往事的时候,触目所及的是许多惊讶好奇的眼神。
这段因不同的理想所缔造的历史,有集体主义的豪情,有血肉惊心的场面,有两代人的惦念感伤,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遗憾。许多改朝换代的争斗,许多农民起义般的情节,都浓缩在急促的新马建国的流程中。
(雨林告诉你)
征得作者的同意,本博客节录了原文的某些片段,回顾一段反殖年代的新马史。
倘若雨林有知(海凡)
一月二十六日,晴
今天是农历年的除夕,明日就是马年,庚午年的大年初一了。
以前这正是队伍里最热闹欢腾的时刻,从外头农村背回来的劳军的物资,堆满了整个总务栈,被分派准备新年聚餐的烹饪好手已忙碌了几个昼夜;各个小队正加紧排练新春联欢会的节目,营房处处歌声、乐声……。除了耳目之娱,大伙更期待一顿丰盛饱足的团圆饭。
为了坚持长期斗争,部队日常三餐,都是杂粮饭,佐以定量分配的一二种菜肴。完全的白米饭加上任选任吃的佳肴,一年里头可就这么三几次。风味独特的勿洞广西扣肉,更是让人齿颊留香,久久回味!
可眼下和平村迎来的第一个新春佳节,却没有多少喜庆的气氛。丰盛的聚餐还是有的,只是心境却大不相同,人人各怀心事,吃过饭闲聊几句,大多各回小屋去了,寂寥、落寞像苍茫暮色转瞬间当头罩下。
我偏在这一两天病倒了,普通的感冒,但是使人终日恹恹,浑身疲乏。只好整日困守小屋。我这屋子四周空旷,一无遮挡,眼下正是旱季,午后的阳光直射,塑料水布晒得快融化,小屋里热得简直像个烘炉,那天向林军提起,要求在屋顶上再搭一个棚架,铺上树叶以挡阳光,只等病好后就动手。
忽然忆起年前读过的一首七律,欧阳修的《戏答元珍》,随手抄下来贴在竹桌旁: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
二月二十二日,晴
阿石回来,今晚召集村民全体大会。主要谈两个问题:
1. 销毁武器:根据合艾协议,我们要在2月中旬以后销毁全部武器。四个和平村分别进行,我们这里是最后一批,订于2月24日进行。将采用烧和炸两种方法毁武。
2. 关于外出做工与和平村关系问题:根据与泰方谈商,具体的做法是在和平村建设时期,凡是和平村村民都要留村参与建设工作,才可接受泰方给予的每日22铢生活补贴,以及15莱地和建屋津贴。如果选择外出做工,则没有权利获得这一切利益,也即脱离和平村。
看来许多泰籍同志必须做出抉择。前一阵子那种两头挂的现象,以及由此造成的权利与义务分担不均的矛盾就此消除。而可能出现的新的矛盾是:选择脱离组织的人,在外头不会有多少好话,不得已留村的人没有工作积极性。
在谈到返马的时间问题时,阿石谈到特殊的会滞留两年才回!这是在协议中没有论及的,怎么会“无中生有”呢?什么才属于“特殊”呢?
对于履行协议,我们一步步在做,就剩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着:销毁武器了。而泰方答应的开路、发衣服,发第一个月的生活补贴费……在他们三方会议时,据说还在支吾,阿石说: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问题?
实在不能不有前途未卜的那种困扰与茫然。
连日来都看到军工 组在清点武器,平日小心翼翼保管,片刻不离的枪支,现在成堆成堆的交叠在地上,像批废铁那样毫无光彩。接着还要在火光中和爆炸声中真正地变成废铁。
“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关于销毁武器,曾听到不少传闻及议论。根据合艾和平协定,我方将按照人头计数,自行销毁总数超过一千两百件的各类武器及剩余弹药(解散的人民军成员总人数1188名)。可是,先是有人把“自行销毁武器”,说成是形同集体投降的“放下武器”或“缴出武器”!就连英国广播电台(BBC),也曾报道说:“1989年12月2日马共和马来西亚政府签署和平协议,放下武器投降”。其后,在我方严正的指正后,他们对错误报道及时作出“更正”及“道歉”。
(1188名武装部队人员走出森林)
其次,是有猜测说,我们只是销毁小部分旧武器,大部分精良武器收藏起来,以备他日东山再起,就像抗日战争结束后的和平时期一样。这当然也是毫无根据的揣测。事实是,我们除了每名成员各拥有一支随身携带的武器之外,也有一部分的收藏,这些埋藏的枪械要如何处置正待讨论。前一阵子却有负责埋藏武器的成员,为了某些好处,径自向泰方透露并掘取一小批枪械,使得事态顿时复杂和紧张起来。
然而,和平得来不易。我相信,组织上会珍惜,每一个成员更会珍惜。任何精良的枪杆子不过铁器一件,要有人使用才成为力量。而在深刻了解到,战争已不再符合今日社会的情况之下,即便深山里藏有更多的枪械,问一问昔日的成员,还有谁愿意重返林海打游击?反应未可逆料!
傍晚选举工作小组:林青、振新、我三人第一次开会,谈关于接下来选举和平村第一届管理委员会的事项。
我为何被挑选为选举工作小组的成员?难道是那天我向林军提出,选生产与工程小组时的草率之处而被注意到吗?
在其位谋其政,尽责做好就是。
二月二十四日,晴
今天是销毁武器的日子!
阿石郑重其事,亲自过问许多具体事务,他一再强调不好出岔子,以免对方看笑话。
马泰双方来见证毁武的官员不少。直升机飞了三架次,较低级别的官员则由陆路坐电单车进村。马方还有部分人员被挡驾在中途的陈坤车头。南洋商报报导了他们无法进村的不满。
期间来了一个勿洞电台的记者,也是光华日报驻勿洞通讯员。根据合艾协议,毁武不准新闻从业员在场,他在进入村内就被阻拦了,双方争执一阵,他说他是泰方邀请的,以国家新闻媒介的观察员身份参与,对于被阻拦愤愤不平。后来经由上头同意,让他参加了销毁武器的仪式。
记者要搞个观察员什么的看来不难,协议只拦记者,却拦不住不挂记者招牌的记者。看来正是这事件的新闻性、耸动性,使他们如此的千方百计、挖空心思,以图一探究竟!
烧毁枪械的火光我没看到,炸毁地雷弹药的爆炸声却震得人心颤栗!
一个用武器支撑起来的理想: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此时此地,无论如何是幻灭了。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陈平与太太随直升机来,听说她叫阿健。
四月十三日——四月十七日,晴
(探亲日志)
13日中午,在泼水节欢腾喧闹的勿洞街头接到了爸爸。当我们乘嘟嘟车前往旅店之际,突然一桶清水从天而降,车里搭客个个顿成落汤鸡。但满车人却乐滋滋地哄然大笑。这是泰国群众对家人再度团聚的一番祝福!
在勿洞停留一夜,14日租德士(每车1200铢)北上合艾,爸爸要带我去检查身体,这也是他仅隔一个月后又再抵泰的原因。
合艾不愧是泰南最大的都会,尽管不是十分现代化,但商品经济却相当发达,从地摊到超级市场,各种物品一应俱全。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比肩继踵。商贩向外来游客兜售货品,招徕生意的情景随处可见。
在热气腾腾的街道上闲逛,我总觉得精神恍惚,面对着琳琅百货,丝毫提不起劲;眼望着美味珍馐,更一点也钩不起胃口。虽然不至于像上回探亲时生病,但也只能是强打精神。不是我心不在焉,而是都市的喧嚣、烟尘和热浪,使我一时无法适应。
16日上午,爸爸带我去一间私人诊所,照X光检查肺部,结果很快就出来:正常。大家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服了十年的抗结核药物之后,终于第一次从肺结核的阴影中走出来,合艾大街上的阳光格外的耀眼灿烂!心中的一块大石搬开了,也没去探究到底是这十年的抗结核药治好了病,还是这原本就是一场误诊?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感到莫名的畅快。然而,十年抗结核药物所造成的对健康的损害,要如何使之恢复,却是接下去面对的难题。
在合艾的三天里,曾巧遇阿石、莲香、贺庆、陈燕、黄慧娥、阿钟及学武等人。最有意义,和让人惊喜的是与陈平相处了整个小时!
16日晚,由于爸爸次日一早要返新,我们正想早点休息。学武找到旅店来了,说陈平想见我们,来接人的车子就停在下边。
我带着莫名的兴奋和满腹的狐疑,与爸爸一起匆匆上了车子。
为什么陈平会知道我们在这城市里呢?原来我们为了寻找合适的诊所照X光检查身体,曾在这人地生疏、语言不通的合艾市里,像无头苍蝇似的瞎撞,后来巧遇曾在第三中队生活过的学武,他也帮忙探问,就在我们一来一往通电话交谈之际,陈平才知道有来自新加坡的家长正在探看孩子,因此特意相邀见面。
为什么陈平想见我们?这尤其是我想知道的。同车的一位叫老马的同志说,陈平常向他们提起,说:我们欠家属的太多了,有机会就应该偿还!我一时错愕,这真是闻所未闻。我和爸爸相互对看一眼,都不知说什么才好,车里瞬间沉静了下来。
陈平,这个在很长时间里,几乎就代表着马共的名字,深深地影响着马来亚的社会和历史进程,但在世人的心目中,却绝对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形象。在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岁月里,他只在公开场合露过几次面:人们记得的一次是1945年,青年陈平代表马共参加抗日胜利游行;另一次是1955年12月28日的华玲和谈;再一次就是去年底12月2日的合艾和平协议的签订会议。
而且,他的神秘,他的讳莫如深,不仅仅是对世人如此,对我们一大批忠诚的追随者亦如此。我和我爸爸相比,与陈平的贴身接触,也就只多了合艾协议签订后,12月19日至22日他亲到12支队的森林营地传达的那三几天。
在我参加革命生涯中,尤其是在部队的13个年头里,陈平的名字,总是出现在党的各种大大小小的文件里,出现在领导同志的政治学习课里,出现在同志们在各种场合的政治表态里,出现在那句极具概括性的口号里:团结在以陈平为首的党中央周围!
然而,陈平做为一个活生生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却从未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有两件事,曾经牵惹着我们对自己的领袖的眷念。其一是关于李进喜,那位当年为着华玲和谈,跟随陈田奇迹般地出现在北马边陲小镇仁丹的警卫员,大家都知道,他就是我所在第3 中队,第3 小队的队长顺光同志。偶尔跟他一起出发,闲聊之际,都很希望从他口中听到有关陈平的片言只语。但却总是失望,也许是华玲和谈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被当成是错误路线下的产物,避而不谈;也许是事关领袖,做为组织严密,有规定不能谈起。
其二是在1980年内部出版的一本刊物《火炬》中,阿元同志曾以小刘为笔名发表了一篇散文《榕树的故事》,写了他与陈平行军向北转移的途中,陈平和他的一番对话,用榕树由弱小而壮大,最后箍死附身的大树而耸立于林,来比喻革命力量的成长和最终取得胜利。“我们也会长得像榕树那样枝叶扶疏,最后变成庞然大物。”文章引起部队上上下下广泛的阅读兴趣,满足了同志们想多认识自己的领袖的愿望。同时却也引起了一阵争议,有人质疑,以寄生的榕树来比喻革命力量是否恰当?陈平是否确有这一番议论?记得当时还问到阿石那里,阿石表示这不是很好的比喻。而我是支持阿元的,我还说,列宁就曾指出:比喻总是跛脚的。
争议没有最后的结论,然而文章一再勾起同志们对领袖的关注,却是不言而喻的。
我曾经不只一次暗自思忖,陈平,他到底在哪里?他在中国吗?那为什么我们曾听过多位领导同志上大课的录音,却从未聆听过陈平的声音?80年代后我们播映过许多从中国购得的电视剧及影片,我们也录制自己的音像作品,可却从未亲睹过陈平的身影?每一个新年头,我们都会听到领导同志转述的陈平对全体成员的问候和祝福,可总不见陈平的亲口倾吐。陈平,他到底在哪里?他怎么能够像阳光般照耀着我们,沐浴着我们,却让我们无从触摸?
他是领袖,他是偶像,甚至,他更像是个图腾!
在合艾和平协议签订的前夕,当我们听说陈平将亲自出席签字仪式,我们热切盼着那一天,除了那将是改变我们命运的一个转捩点,那也将使许多如我一般的同志,能第一次亲睹自己神往已久的领袖的风采!冥冥中依稀存在一个隐喻:见着陈平,迎来和平。
后来终于在营地握着陈平温暖而有力的手,终于紧靠在他身边拍了合照。
他与部队全体成员分别合影留念,从日出拍到日落。 拍照的时刻,庄严、凝重、激动、感慨、喜悦、悲怆……,述不尽的情感的暗流,在画面下潜行、奔涌。
一定有人心里在问:这个合照是对火红青春的一个纪念?是对游击生涯的一个定格?还是对曾影响、主宰过自己命运浮沉的领袖的一个挥别的手势?明日天涯,是否还有交集的时刻?
而眼下,做梦似的,陈平竟然邀约相见!见了面,我该说些什么呢?
当时,他已在陈燕家人下榻的太平洋旅店的一个房间等候着。握手寒暄后,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主要与家属聊天、拍照。爸爸很惊喜有这么一个特殊的机遇,兴奋地说了好一些话,我一旁陪着,许多话在心里翻腾,却嗫嚅着没有出口。
当陈平与他合照时,我们推过一张没有靠背的沙发凳让爸爸坐。陈平一见,即刻阻拦说:那里能够这样,我们应该平等嘛。说着亲自动手去搬来另一张也有靠背的沙发椅与他坐的并排在一起。
………………
当我们重回喧嚣的大街,街灯透过混浊的空气,散射着暗黄的光,仿佛昏沉欲睡人的眼。车子往回奔驰,我来路时,想说、想问的话,竟一句未曾出口,我意识到,也许这一生再无这样的机会了!
一场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涉及了百万人之众的社会运动,坚持到最后仅余一、二千人,当发现它既不符合时代思潮,又偏离了本土实际,路愈走愈窄,甚至到了无以为继的时刻,何去何从?身为指引运动的领袖,能够高瞻远瞩,放开胸怀,审时度势,不失时机地,通过谈判使斗争各方获得“光荣的和解”,为忠诚的追随者争取到比较体面的结局,让他们能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重归故土、家园的怀抱。无论怎么说,这确是个有承担、负责任的作为。
身为运动的参与者,我能体会要寻求这样的方式,来解决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其中的艰辛、复杂,以及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我隐隐感觉:倘若没有陈平,没有他的坚决和诚意,没有他的领导和魄力,新时代、新机遇、新生活也许永远都不可能!
而做为革命者的初衷,本就准备为追求理想而牺牲,“青山处处埋忠骨”——半个多世纪以来,多少先烈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的生命!我们作为幸存者,终究迎来得之不易的新生活。这么一想,我为在刚刚度过的那难得的一个多小时里,却始终没吐露心里话,感到释然了。
车窗外,光影斑驳的街景一掠而过,宛如扼不住的时光的流,在身傍瞬间远去,细节无从复辨。在城市闪烁的灯火之外,在广漠无涯的天际,还能窥见一抹隐约的远山——那是泰南莽莽苍苍的雨林。如斯生机勃发的雨林,在长夜里沉沉睡去了吗?就像我们身上的往事?那曾经是我们耕耘抱负、寄寓理想的雨林!漫漫数十个寒暑,雨林中多少跋涉的足迹!倘若雨林有知,它要告诉世人的,将是一个个怎样的故事?
( 四月十八日补记)
(远处的山峦就是当年马共活跃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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