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于《源》杂志 2021年6月刊,总期151,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出版。
合洛路跟新加坡河平行,从市区朝向亚历山大路的方向,过了万基山(约克山)便来到合洛路的上段,俗称乌桥头的老地方了。
根据1918年的《邮传指南》,Delta Road(立达路)的中文名为乌桥,乌桥头的词源可能来自跨越立达路水沟(现在的亚历山大水道)上的黑色水管;另一可能性是从前这里是沼泽地,村民搭建的木桥被踩黑而得名。
两个甲子前落成的玉皇殿(天公坛)是保留在乌桥头最古老的地标,创建人章芳林设定条规,不准“聚赌聚饮,及设鸦片烟具,邀集朋众,引诱匪人,以蹈不法。”相信跟不久前发生私会党徒提着斧头,走入华民护卫司办公室,砍伤“大人”的案件有关。
玉皇殿前的锡安路从前是哥文园(Covent
Garden),不过此木屋区跟伦敦典雅的哥文园有天渊之别。拆除前这里有座以章芳林命名的芳林巴刹,那是家庭主妇每天报到之处,也是街坊的情感联络站。德士司机可能不晓得哥文园,但肯定知道芳林巴刹在哪儿。
乌桥头曾经跟广客人士的绿野亭坟场为邻。坟场于180年前便开始下葬,百余年后先民的骸骨集体迁葬至蔡厝港华人坟场,腾出来的地方兴建河水山组屋。如今遍布新加坡各地的土葬坟场,多数跟绿野亭一样消失了。
私会党猖獗的日子
二战后的新加坡,沉寂一时的私会党重新活动。1950至60年代初,河水山、乌桥头、红山形成黑区,几乎每天都有殴斗与凶杀案,起因通常为了争夺地盘,有时候只因看对方不顺眼。打斗的时候巴冷刀、匕首、菜刀、木棍、硫酸、脚车链都派上用场,敲破的啤酒瓶也可置对方于死地。
据刑事侦查局的报告,当时的大小帮派约两百个,党员整万人,辨认自己人主要靠身上的纹身。新加坡自治邦政府成立后,给予16天宽限期,让有意从良的私会党徒自首,非但既往不咎,还为他们安排工作。由于入党时曾经发誓不能退党,否则被千刀万剐,当时敢于“叛党”的人士少过百分之十。
这个年代冒出名字听起来浪漫的“红蝴蝶”,其实那是刺青的标记。这是个年轻的欢场女子组成的私会党,专向酒吧女郎和妓女收取保护费,不听话的就被施暴甚至毁容。红蝴蝶也为女人出头教训情妇,下手狠毒,跟男党徒不遑多让。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打击历史悠久的私会党必须多管齐下才可能见功。警方使用社团法令第55节,被逮捕的私会党徒不准保释。林有福为首席部长的立法议院通过刑事法(临时条款)修正法案,授权警方不需拘捕令亦可逮捕及扣留私会党徒。警方甚至派无间道混入私会党探取情报,这些卧底往往命悬一线。到了1980年代,有组织性的私会党终于在警方掌控之中。
乌桥头的国会议员与妇女宪章
虽然乌桥头地带好勇斗狠的私会党特别活跃,该区(立达区)的新加坡自治邦立法议员,竟然是年轻娇小, 25岁芳龄的陈翠嫦。陈翠嫦在牛车水长大,有空时到父母的路边摊帮忙卖猪肠粉,职业为工厂书记,接地气是她高票当选议员的主因。
陈翠嫦与《妇女宪章》几乎画上等号。一个甲子前,只要摆过喜酒、有婚照或有证婚人就算是合法婚姻了。虽然社团会馆鼓励文明婚姻,为新人撮合良缘与证婚等,但将男人娶妻纳妾的千年旧包袱连根拔起,最有效的方式还是明文立法。
1961年立法议会通过由陈翠嫦提出的《妇女宪章》,将一夫一妻制合法化,同时把妇女结婚的最低合法年龄定为18岁,希望可以杜绝童养媳与童妓的习俗。此外,妇女可以提控丈夫通奸、重婚等不合法行为,离婚后享有赡养费等。它不仅改变男女间对婚姻关系的观点,更大大提升女性的社会地位。可是那个年代一般妇女不是不了解,就是觉得传统与隐私受到侵犯,甚至有诸多顾虑,譬如会不会因此连累到丈夫和孩子,制造更多家庭纠纷等。好些男议员家里也有几个妈妈,因此将《妇女宪章》解读为政府偏袒妇女,对男人不公平的法律。旧时代包袱何其沉重!
杨协成与百事可乐
新加坡曾经是个“汽水王国”,生产各品牌荷兰水(汽水)。生产商分别找到自己的专属市场,譬如百事可乐与可口可乐跟运动挂钩,流了一身汗后喝口加盐的可乐特别解渴;绿宝是殡葬场所的选择,吊唁人士边喝橙汁啃瓜子,边陪朋友守丧;婚宴和农历新年则少不了F&N红狮橙汁、沙斯、樱桃和苏打水。新年前杂货店老板做个顺水人情,赠送汽水给客户。曾几何时,杂货店被超市取代,失去的正是心照不宣的味蕾。
乌桥头曾经是家喻户晓的杨协成品牌和百事可乐汽水的生产地。杨协成的汽水如豆奶、菊花、薏米水等,跟传统碳酸汽水背道而驰,以“无汽”闯出一片蓝天。不过杨协成并非靠汽水起家。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杨家从漳州来到新加坡生产酱油,设于合洛路与欧南路交界的酱油厂,成为附近广东新会人的泉昌酱油的竞争对手。二战时日军投下的炸弹炸毁部分厂房,反而因祸得福,获准继续生产。日战结束数年后,杨协成在武吉知马设厂,开始生产罐头食品和瓶装豆奶。
友联有限公司创建的百事可乐制造厂,于上世纪50年代初在乌桥头投入运作,每天生产七万多瓶汽水。当年的生产线已经自动化,新旧玻璃瓶经过自动洗涤机消毒,装注汽水后自动打盖,由输送带运往装箱。
半个世纪前河水山火灾,将一万多居民的木屋区烧成废墟,眼看火势就要蔓延到百事可乐工厂,幸好风向突然转变,员工总算保住饭碗。
百事可乐于60年代末搬迁至兀兰,乌桥头原址发展为现在的Harvest Mansions。由于友联有限公司跟工友的劳资关系越闹越僵,最终一拍两散,由杨协成取得百事可乐的生产权。
乌桥头这个昔日的轻工业区,还有光裕盛花生油厂,陈嘉庚的谦益饼干厂等。根据苗芒的口述历史,陈嘉庚家族的饼干厂别墅于战后成为马共的支部,村民就是在那儿学唱国际歌等歌曲来培养反殖的情绪的。政府宣布紧急法令后,有些村民甚至走入马来亚森林,进行武装反殖斗争。
胜利书局:不懂英文的英文书批发商
1960年代在乌桥头第22座组屋立足的胜利书局是个白手起家的故事。白文保从福建安溪南来后先在木板厂工作,于30年代走入文化圈,在俗称摃石街的合洛路中段开设小书摊,让附近居民茶余饭后,有个翻阅图文并茂的古典名著的好去处。
白文保的小书摊门庭若市,居民称它为“文保古书店”。战后读书识字的知识分子与日俱增,对华文书刊的需求高,文保古书店发展成“胜利书局”,在吉宁街(Cross
Street)和乌桥头经营书店业务。老人家的记忆中,那个年代的胜利书局非常亲中国,专门代理文革时期的邮票和左派书籍,尤其是鲁迅的著作,别的书局卖断货的,到胜利书局往往都有收获。
随着教育政策的转变,许多中文书局受到华校生迅速下降的冲击,不谙英文的白文保凭着敏锐的嗅觉,进军英文课本批发业务。胜利集团成功转型,跟欧美的国际出版商分庭抗礼。
用声音留住一个时代
卜清山在乌桥头第50座两房式租赁组屋生活十多年,对度过青葱岁月的老地方念念不忘。他对头尾相通的组屋长走廊印象清晰,逢年过节的时候,不同籍贯的邻居互赠自家制作的美食。一些住家设置神坛,庆祝神誕时,善男信女将整层楼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习以为常,也不会太在意。
消失的乌桥头第50座组屋前的立达交通圈:这类交通圈过去是相当普遍的。图片来源:互联网
这座组屋的特色是一楼和二楼为小贩中心与熟食摊。70年代中叶,职总超市进军乌桥头,熟食小贩必须搬迁到组屋外临时搭建的帐篷下营业。晚上黑社会在熟食摊谈判,火拼的打斗叫喊和砸碎玻璃瓶的声音四起,有胆量的居民开门看热闹,害怕的则马上锁紧门户。没有打斗的日子,酒客三杯落肚发酒疯,声音传上十楼住家,就当做催眠曲好了。
这座组屋最抢眼的是外墙上的广告壁画。林日新回忆当年身为“高空美术家”的三大要诀:第一是够胆识不惧高,那个年代没有安全管制,只搭个木棚架或从屋顶吊块木板下来,人站在高空边抽烟边上色;第二是美术造诣与分工,壁画先由学徒打底,林日新和父亲画轮廓,头手为可口可乐上色。由于是从地面往上望的,角度必须拿捏得准才显得逼真;第三是懂得“看天”,否则油漆未干时下起大雨,可就前功尽弃了。
乌桥头未建组屋前,卜清山到那里的空地看大天球马戏团演出。有头大象逃脱了,邻居说大象会用鼻子把人卷起来抛向天空,小孩子听了都不敢出门。马戏演完后,这一带的组屋也屹立起来了。
大天球马戏团从一个世纪前创办时的纯女班开始,其中不乏旧时代被遗弃的女孩,数年间马戏团壮大成百人的男女班。1950至70年代是马戏团的鼎盛期,动物和驯兽师的风趣互动,熄灯演出的空中飞人等,都为民众带来惊喜与满足。场面失控的时候,除了大象出走外,还发生过老虎逃到市区,少年被动物击毙等意外。
当然最普遍的大众娱乐就是丽的呼声了,遇上粤语李大傻,厦语王道,潮语黄正经的讲古时段,许多双耳朵自动锁定在神奇的箱子旁。乌桥头听众联名邀请丽的呼声的华语与方言话剧组,将“艺人听众共欢乐”带入社区。能够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广播员面对面,居民当然开心好一阵子,巴刹会面时出现新话题了。
转眼间,丽的呼声的方言节目,甜蜜蜜的汽水滋味,刀光剑影下的日常生活,一妻多妾童养媳的旧时代都变成集体记忆。
主要参考资料
白振华,“胜利书局”http://www.pehchinhua.com/Ch/essays_9.html
accessed 3 November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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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盈,博物馆华文导览组的线上华文讲座:
《私会党浮沉录》,2020年8月30日。
李海鹰,“无限风光忆合乐路”,http://www.sgwritings.com/bbs/viewthread.php?tid=33263
accessed 26 October 2020。
《南洋商报》。
芊华,“时光与我的距离”,《新华文学》2009年12月。
Adele Wong, Life beyond the big top: stories of the Tai Thean Kew Circus, Goff
Books 2015. ISBN 978 194 1806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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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pany grew from soy sauce factory in China,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17 Oct
2020.
Ng Yew Kiat @ Miao Mang 黄友吉@苗芒Liter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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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ap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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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cessed 2 November 2020.
The Straits Times.
Yulia Hartono, Yeo Hiap Seng, Singaporeinfopedia https://eresources.nlb.gov.sg/infopedia/articles/SIP_1881_2012-05-09.html
accessed 13 October 2020.
合洛路周遭的时代剪影
6 comments:
看完了这篇 “刀光剑影乌桥头” 钩起了我上世纪70年代初婚后
‘无家可归’ 不得不住到老婆大人位于 乌桥头第29座组屋 娘家
那年余的难忘的日子。已被拆除的第29座的第一代3房式组屋
建于上世纪60年代售价仅为$6,200/=。
印像中那一带附近多是一房式的出租 ‘贫民’ 窟,也因此一般的
物价出奇的便宜。公共交通却异常的方便,路过这裡的1号巴
士从这裡的车头出发直达樟宜尾。5号巴士到武吉智马上段。
32号巴士到美玲路。51号由亚历山大到菜市。139号巴士由凌
谷巴鲁到大巴窑,198号巴士由后港3条石到打曼裕廊。
我与老婆大人晚饭后经常于晚间乌桥头漫步来往于牛车水之间。
偶尔也从金声路乘坐112号巴士到植物园 ‘拍拖’,车资仅单程
‘一毛钱’ !
文中提到 “70年代中叶职总超市进军乌桥头”,记得 ’乌桥头职总
超市‘ 是职总继大巴窑之后开的全岛第二间超市。门外的熟食小
贩远近闻名,’价廉物美‘。午夜收工过后许多驾驶 ’工人车‘ 的巴
士工友聚集在 ’鱼头米粉‘ 摊前 ’高谈阔论 慷慨激昂’ 各自叙说着
他们早年的 ‘光辉岁月 与 英雄事迹‘!
本文中有两张相片清楚显视了虽然乌桥头 ‘历尽沧桑’,却有一排
三层楼的旧店屋 始终 ’屹立不倒‘,这在新加坡这个 ’日新月异‘,
快速迈进的 ‘乌桥头’ 风景线中似乎有些奇葩,格格不入,甚至很
不 ‘和谐‘,当年我曾经非常诧异不解,私下向 ’权威‘ 人士请益,
终于 ’心领神会‘,原来如此,在此卖个关子,……
国樑君,
很好的一篇历史文章。谢谢。
我当时好像就是住在那大牌50对面四层楼的组屋,现已经不在。当时的’恒河大道‘(Ganges Avenue)是一条小街还会有牛车走过的。
记得当时还有一个‘白桥头’,不知道‘白桥头’在哪里,也不知道是先有‘乌桥头还是先有’白桥头‘,可能’乌桥头‘的名字来自’白桥头‘?
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在立达交通圈旁边记得有一间洗衣厂,好像是叫’塞克林‘。不知道我是不是有记错了。我想这洗衣厂是不是负责给驻新加坡的英国兵洗制服呢?
达人君,您好。
您说提的洗衣厂应该是Seiclene Laundry 赛克玲洗衣厂,地址为 27 Delta Road 1961。我看过罢工的照片,显示英军前往该洗衣厂将肮脏的衣物床单等拿回来,结果被“扣留”了五个小时,在厂内动弹不得。
该洗衣厂除了做英军生意,也做本地酒店和医院的生意。
至于您说的该地区的白桥头,我没有相关资料。您若找到,请记得分享呵。
我对恒河道的最初印象是70年代乘巴士到东林工艺中学上工艺课的年代,后来也进去过那里的四层楼的SIT组屋。其实当时还挺羡慕的。
謝謝國樑君。
乌桥头,河水山是我童年的一段回忆;1964年底从市区搬来河水山,就住在Blk 26。1965年头开始在河水西小学读三年级,隔邻是英校河水山东小学。
我家应是入住河水山组屋的首批住户之一,那时立达中学还没建好。当时有一奇观,有个印度人久不久就赶一群牛来吃草,那些牛就在草地上大便,牛群走后就留下一坨一坨的粪便,清洁工人也不清理,任它风吹雨打溶入草地。
靠近大牌50的那一排店屋,其中有一间诊所招牌是《周药房》,那些年是有一位姓周的男西医在行医,退休后没人接手也不出租店面,一直空置到现在,实在奇怪。要知道那一排店几乎都是餐馆,租金收入蛮不错的,真的是有錢不要赚。
1965年在河水山见证了种族冲突,印象难忘。记得有一天,听到楼下一片嘈杂声和叫喊声,冲到走廊往下看,只见十多个人从两旁组屋冲出来,手里拿着傢伙和其他组屋出来的人一同往立达中学的方向冲过去,就在那草地上和马来人打起来,因为有一段距离我看不清到底打成如何。只看了一会儿,妈妈就赶紧过来把我们赶回家了。过一阵子红车就来了,镇暴队挨家挨户搜查,队员全是马来人,手里拿着盾牌,杀气腾腾。有六,七个华人不知为什么不往其他地方逃,卻跑到大牌22(那十六层楼的组屋)的屋顶,最后当然被捕了。
我在河水山住了三年,过后搬到了亨德申弯,大哥大嫂继续住在大牌26至今。现在,我每年都会回到乌桥头二三趟,走走看看,吃吃东西,当然也见见大嫂。
提到那座 ‘特别突出’ 的三层楼高的店屋楼下的 ‘周药房’ 我还有些印像,在上世纪70年代初
开始就业,我的新雇主虽然有提供 ‘免费’ 的 ‘Company Doctor’ 予我和家人基本的 ‘医疗’
照顾,但是我发现 Company Doctor 不但诊断 ‘马虎’,尤其在考虑给予 ‘Sick leave’ 或
‘Medical certificate‘ 时异常的 ’挑剔‘,鸡蛋里面挑骨头,因此我宁可自己出钱在傍晚下班之
后到两座之遥的 ‘周药房’ 求诊,老板大概 ‘心里有数’ 也就 ‘心照不宣’,从未提出批评或挑战。
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在这座店屋楼下还新开了一间 ‘开荣兴金铺’(希望没有记错名字), 我的
已故父母亲在这间金铺每人打了一条 ‘金手链’ 予他们的新生孙子,如今偶尔 ‘睹物思人’,
我们已离开新加坡30年,我的孩子都已在国外事业有成,人面桃花,无限唏嘘不已!
上世纪70年代我还有幸到过位于 River Valley Road 和 乌桥头 之间的 花沙尼汽水厂 参观,
这间汽水厂与当时一度位于 武吉知马 的 绿宝 和 杨协成 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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