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12, 2025

与鲁迅约会——因为邂逅 所以重逢

原文刊登于《新华2024年度文选》,新加坡文艺协会,20255月。ISBN 978-981-94-3017-8


我是通过高尔基结识鲁迅的。

乍听之下,我似乎成为穿越来到现代的古人了。长话短说,与高尔基和鲁迅初次邂逅,源自半个世纪前的缘分。

 

1970年代:当中国的高尔基遇见苏联的高尔基

1972年,上海书局从小坡大马路(桥北路)搬迁至小坡二马路(维多利亚街)81号,扩大门市后的店面宽敞多了,还装上时髦的冷气。

外婆住在马尼拉街的改良信托局组屋,俗称七楼,现在的Bugis+所在地,距离水仙门住家不过四个巴士车站的距离。从禧街警察局启程,途经中华总商会、莱佛士女校、上海书局,然后就是外婆家了。

走过五个交通灯,来到上海书局大门外,我总会入内消暑,在书海中消磨午后时光。总觉得桌子好大,桌面陈列着中国、香港和本地的出版刊物。香港书的封面最华丽,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和《母亲》虽然外表单调,但因比其他书厚重而显得亮眼。

小六会考放榜后,回校领取升学证书,级任陈桂花老师送我心仪已久,却掏不出钱购买的《童年》。小小心灵总是满怀好奇,别人的年少岁月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母校小学部与中学部共用一栋校舍,右翼是小学部,左翼和后楼是中学部,上学依然是绕着皇家山那条熟悉的路。若有不同之处,就是换上四颗金属纽扣的新校服,青春正在前方呼唤,突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向略显稚气的右翼时光挥别。

林徐典主编的中学华文课本中收录鲁迅的《风筝》和《秋夜》,南大毕业的老师感情饱满地朗读一遍,接着分析课文,提到鲁迅被誉为中国的高尔基。心头不禁一震,但觉眼前出现另一个黑洞,中国的风筝和俄罗斯的童年都在刹那间被困在校园里了。

林徐典主编的中学华文课本。

接下来老师讲老师的,我那才告别童年不久的脑袋云游四海,放风筝去了:两位高尔基是否打过照面?他们会酒逢知己千杯少吗?他们用什么语言交谈,针砭哪些人哪些事?原来识英雄重英雄,鲁迅仰慕高尔基,多年来笔下的“戈里奇”、“戈尔基”和“戈理基”,都是高尔基;晚年从日文版转译《俄罗斯的童话》,成为翻译高尔基的“绝笔”之作。 

 

1900年代:当欧洲现代文学遇见中国封建社会

 后来了解到欧洲工业革命使贫富差距扩大,农民失去土地,边缘人在社会底层挣扎,残酷的现实并非童话。有正义感的“进步”文人摆脱旧社会的枷锁,为文艺赋予提升人民思想、改造社会的使命。

 高尔基写作35周年纪念日,苏联科学院授予他“无产阶级作家”的称号,以无产阶级工人作为主角的《母亲》成为苏联文学的典范,至于高尔基其它“政治不正确”的著作都只字不提了。

 高尔基成长的年代,中国尚处于清朝晚期。眼见传统刀枪敌不过西方的洋枪大炮,邻国日本明治维新后国家迅速富强起来,清朝政府开始醒悟,派遣官员出国考察、学生到外地留学等,希望借此挽救国运。鲁迅正是被两江总督刘坤一派往日本学习的一员,赴日留学的还有秋瑾、陶成章、林觉民、胡汉民﹑陈其美﹑廖仲恺﹑陈独秀等人,有些日后成为反清烈士,有些成为民国高官。

 鲁迅在日本生活四年,学日文上医科,同时广泛接触西方文学。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令他相信文艺能够唤醒国民意识,决定弃医从文。日后新文化运动的熏陶下,白话文学百花齐放,正因如此,我读的中学课文如此丰富多彩。

  

20043月:镰仓圆觉寺与鲁迅偶遇

 还是上中学的年代,因为鲁迅而联想到日本,也因鲁迅才知道有仙台这个地方。仙台青叶山山麓矗立着一座古朴庄严,仿照中国汉风的鲁迅纪念碑,铭刻着鲁迅在当地留学一年半的记忆。

 早一年入学的校友杜文贤(笔名卡夫)文如其名,推荐我阅读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吊诡的是,这一老一少都选择自杀来结束生命。川端康成的诺贝尔奖佳作《千羽鹤》以圆觉寺的茶会掀开序幕,借茶道展现复杂的人性和情感世界,文风与高尔基和鲁迅迥然不同。 

20043月,北方之春气候适中。我因公事前往横须贺出席国际会议,日本主办方特别安排一天,让我们参观当地名胜。横须贺至镰仓圆觉寺不过四十分钟车程,我调适好心情,希望身临其境,感受川端康成“物哀”的审美意识。

 圆觉寺充满传奇,7个世纪前蒙古大军两度东渡都未能攻克日本,镰仓幕府第八代执权者北条时宗特地兴建圆觉寺来感念高僧的护佑。据传开堂之日,鹿群仿佛受到感召,闻风前来聆听佛法,因而圆觉寺的山号取名“瑞鹿山”。

 寺庙的唐朝建筑令人赞叹,沿途山风拂面,绿荫相伴,宛如步入古韵悠然的参禅境地。在迈入正殿前的庭院角落,意外发现一块白木莲树的说明牌,上面竟提到鲁迅!原来这棵木莲树是他于昭和八年(1933年)捐赠给圆觉寺的。这趟偶遇时差70年。

圆觉寺:鲁迅于1933年捐赠的木莲树。(2003年)

鲁迅或许借木莲树来纪念他与日本文化界的交情,也可能是缅怀与解剖学教授藤野严九郎之间惺惺相惜的情谊。藤野先生虽学识渊博但没有学位,因教育改制而无法留校执教,只好退隐到穷乡僻壤,当个窘迫的乡村医生。师徒两人仙台一别后没再联络,尽管如此,鲁迅始终感怀老师的恩情,在《藤野先生》中写道:“我总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藤野先生得知鲁迅逝世后,在《谨忆周树人君》中回忆道:“我讲完课后就留下来,看看周君的笔记,把周君漏记、记错的地方添改过来。…周君临别时来我家道别,不过我忘记这次最后会面的具体时间了。据说周君直到去世一直把我的照片挂在寓所的墙上,我真感到很高兴。…我虽然被周君尊为唯一的恩师,但我所作的只不过是给他添改了一些笔记。…听说周君直到逝世前都想知道我的消息,如果我能早些和周君联系上的话,周君会该有多么欢喜啊。”

鲁迅的作品早在生前已传至日本,当地翻译不少他的创作,日文《大鲁迅全集》比中文版《鲁迅全集》来的更早;后来又有《鲁迅选集》《鲁迅年鉴》《鲁迅·藤野先生·仙台》等书问世,足见鲁迅在日本文坛的影响力。

  

202410月:绍兴故里与鲁迅重逢 

鲁迅认识藤野先生时老家在绍兴,那不是个新加坡游客热衷的地方。 202410月,与圆觉寺那场偶遇时隔二十载,北方的天气没有丝毫秋意。我们四人兴致勃勃地自由行到这个古代越国都城,从下榻酒店步行百米至纺织城地铁站,进出闸门时照一下Alipay的公交二维码,通行无阻地直达鲁迅故里。 

鲁迅故里由鲁迅祖屋、鲁迅故居、三味书屋及鲁迅纪念馆组成,根据鲁迅的文字描写进行还原。我在当地以折合新币5元的价格购买新版《故乡》,重温童年玩伴闰土称鲁迅为老爷、过气书生孔乙己死后尚欠酒店十九个钱、祥林嫂再也感觉不到新年的祝福气息….。在历史现场想象故乡的画面,心头不免一阵触动。 

鲁迅的家族早年殷实富足,他的祖父为了让儿子在科考中得利,试图贿赂江苏主考,因东窗事发被判入狱,儿子也因此被革去秀才资格。八国联军入侵后,朝廷释放一批死刑犯,鲁迅的祖父挨过七年牢狱后获得特赦,但家道已然中落。日后周家北迁,将绍兴祖居和百草园后院售予邻居朱阆仙,据传是南宋朱熹的后人。朱家拆建部分房屋,保存三间老宅,鲁迅故居获得部分保留。 

德寿堂曾是周家接待宾客、举办婚丧祭祀的场所;三味书屋则是鲁迅私塾老师寿镜吾的故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描述道:“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书屋的学童自带桌椅,鲁迅的课桌摆在角落,桌上刻着醒目的“早”字。

鲁迅故里的文雅氛围被某些不文明行为侵扰:烟不离手、随地吐痰、喧哗吵闹、破坏秩序的游客无处不在;还没到闭馆时间,工作人员不断催促访客离去;大门一上锁,电瓶车在不可通车的步行街上一路鸣笛抢道。若鲁迅在天有灵,他会如何批判百年后的故乡现状?

三味书屋:“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201710月:当林文庆遇见鲁迅 

当历史与政治相遇,会碰撞出怎样的“政治历史”?中国历代皇朝由新政权为前朝撰写历史,当历史试图摆脱时代的包袱,是否能够客观地还原真相? 

201710月,北国之秋炎热如夏。在退休记者余经仁和文物局属下义务导览员王东印的安排下,我们一行人参访厦门大学。 

百年前陈嘉庚回到祖国创办厦门大学,北大校长蔡元培推荐时任教育部参事邓萃英担任厦大创校校长。邓萃英在上海接受聘约后,以向教育部复命为由返回北京,随即接任北京高等师范(北京师范大学)校长。陈嘉庚无法接受这种挂名的就职方式,跟关心教育的林文庆洽谈。 

当时孙中山邀请年过半百的林文庆回国协助外交事务,林文庆向孙中山请示获准后转而出任厦大校长。首几年陈嘉庚事业仍处于巅峰,鼎力支持创办国学院。然而林文庆的“复古”理念受到厦大激进派学生的排斥,认为校长思想迂腐,甚至掀起学潮,要求校长下台。 

与此同时,北大连发薪都成问题。包括鲁迅在内的多位学者被厦门大学双倍薪资吸引而纷纷南下。1926年鲁迅在厦大任教期间,于孔子纪念周会发表演讲时不谈儒学,而是鼓励学生以救国为己任,“少读中国书,做好事之徒”,投身于改革社会大业。接着下来形势急转直下,陈嘉庚实业出现亏损,学校经费锐减,鲁迅于元旦前一天正式离任。

厦大消息:鲁迅辞职引起厦门大学学生激烈反应,酝酿第二次学潮。

步入厦门大学文物馆,仍能感受到浓厚的“政治气候”。展馆将“挂名校长”列为第一任校长,对十六年来推动厦门大学发展的林文庆仅作简介;在厦大仅逗留数月的鲁迅则大篇幅呈现,并结合学潮与社会改革斗争,将厦大定位为受到鲁迅思想启发的革命摇篮。显然“政治正确”的观念,依然深深烙印在这些历史叙事之中。 

 

返回1970年代:当鲁迅遇见末代华校生 

林文庆是新加坡殖民地时代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似乎提不起华校生的兴趣,我们只在小学历史听过他的名字。 

上世纪70年代,本地文艺团体高举“学习鲁迅一生为人民服务的崇高精神”的旗帜,掀起研究鲁迅思想热潮,贺年卡、书签、剪纸等常以鲁迅形象为核心;《海洋文艺》第二卷第十期(197510月号)以“鲁迅纪念专辑”为重点,推荐读者阅读由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新编制的《鲁迅全集》。

持续几年的文团活动:学习鲁迅精神。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说来奇怪,我下意识中最排斥的就是背书了,但默念三两遍就把这些诗句牢牢记住。最强的感染力不是什么左翼文学的标签,而是聆听文团伙伴铿锵有力、真情流露的学习汇报,青春不留白的热忱令人动容。 

鲁迅,毛泽东钦点的“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从来就不是个红色革命家,贴切地说应该是个人命运与辛亥革命紧密相连。民国诞生了,五四运动爆发了,但封建社会的陈规陋习始终没有改变。鲁迅目睹现状,通过文字来反映社会的落后愚昧,为底层人民发声。鲁迅的作品不仅出现在课本中,老师也鼓励我们课外阅读《阿Q正传》,以阿Q临死前没来得及说完的豪语“过二十年又是一个…”作为反思的素材。或许最后一批读得懂鲁迅的,就是我们这群末代华校生了。 

半个世纪前的时代剪影,竟然如此历历在目,有意无意间造就了日后的偶遇和重逢,我想那是因为老早就跟两位高尔基有个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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