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9, 2019

爷爷的箱子

作者:黄坤浩
标题与图片由本网站博主添加


漏网的舞台照


搬了新家后,还是天天回去只隔几条街的旧家。开开信箱啦,翻翻旧物件啦,不离不弃。最难割舍的是书本、音碟、相簿与信件等等。搬家公司已经在一个上午一箱一箱搬到新居去了。旧居移交前,我们还是带回了许多有感情价值的东西。旧街坊说,“你们搬了怎么还天天回来?”结果是,新家差点变成了旧家的翻版。距离打扫工人为我们“大义灭亲”的前两天,儿子突然在手机里发给我几张发黄的照片,说储藏室内有不少陈年旧日的藏品,好像是“漏网”的好料。

唉,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多少旧东西,淘汰了又捡回来,甚至跟捡破烂的阿婆一样在环保箱里“淘宝”。最终还是靠了这六字真言“看破,放下,自在。”了断心中的纠结。今天怎么说都不愿再回头去看一眼了,以免藕断丝连。

第二天,我还是悄悄回到旧家看看那些“漏网之鱼”。突然在旧照片堆里看到一张舞台照,那是歌咏队的造型,歌者手握大刀。那不是我的舞台照吗?不是。那些人我都不认识。而且,搬了两次家,都没发现这张非亲非故的旧照片。翻转照片的背面,上面写着《大刀进行曲》。还有一个符号,一横三竖。那是什么特别的符号?我愣了一下。但是“大刀”二字触动了我尘封七十余年的一段往事。我小时候每次提起那些事,家里人都说那是我三岁时的梦魇。

说也奇怪,我从来没看过这张歌咏队的舞台照。而这张照片是夹在奶奶与她外家成员的旧照片堆里。奶奶已经去世四十年了。这些照片早该送进环保箱里。今天怎么跑了出来呢?是来跟我们作最后一次的告别吗?我们家族年纪最老而尚存的大姐有个怪脾气,从不说日据时期的生活。   她只说过爷爷是个大老粗、手艺很好的木匠。今天我怎么啦?七十年前的梦境,爷爷、大刀、日本兵……等等印象破碎的人与物,突然间,像翻江倒海似的涌进我的脑海里。


上锁的工具箱


我三岁那年,爷爷给我做了一把木制大刀这事,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一年,日本人来我家带走我爷爷,从此无影无踪。小时问起爷爷的事,大姐只说长大后自然会知道。她一再强调那是杀头的事不准我多问。我也为这事一直闷在心里,后来就渐渐不提了。

二战前,爷爷从汕头为逃避战祸逃到新加坡来。爷爷在潮汕逃过内战的“拉夫”(征兵),也逃过了日本兵对老百姓的苦役。谁料到他从新加坡河柴船头辗转逃到淡滨尼乡下,还是逃不过日本兵的毒手。爷爷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平民百姓。他在潮汕只读一年书就辍学了,几乎目不识丁。“大检证”时,他幸运地逃过一劫。这些都是我长大后奶奶告诉我的。

小时候我们一家人住在淡滨尼乡下。那里有爷爷的三间小木屋。我们一家子住一间,爷爷奶奶住一间。爷爷还有一间小屋子,那是他制造家具的“小工场”。

爷爷做的家具都很好卖。他每天早上用扁担挑着椅子、凳子和板凳去五块石(英里)的巴杀摆卖。爷爷不随便让别人进去他的“小工场”。他外出时一定锁上。为什么要上锁?现在回想一下一定有什么秘密?若能有梦,一定要梦回七十年前那间“小工场”,并且睁大眼睛,看看有什么蜘丝马迹,可以联系到爷爷遭日军带走的原因。

爷爷十分疼我和小黄狗,能进去小工场的人只有奶奶和我,还有他的小黄狗。奶奶每天只能进去打扫一次。由于木屑很多,奶奶要求一天清理三次,爷爷绝对不让,好像怕奶奶发现了他的秘密。爷爷甚至苛求奶奶不能碰他的工具。我和小黄狗却可以触摸他的工具和其他家具。我喜欢他做的摇摇椅,我一坐上去,爷爷就在背后摇椅子。在摇摇椅上,我好像骑着木马,好玩极了。其实,我老瞄着爷爷的工具箱,他一没注意,我就去摆弄箱子上的锁头。他越不肯打开锁头我越要去摆弄它!

爷爷只让我看看木箱外面的图画。他用油漆在上面画小鸡、小鸭、小猪、小羊和小黄狗。小黄狗身旁还有一个大茶杯。嘻嘻,我知道,里边装的是黑黑的咖啡乌。喝咖啡乌是爷爷和小黄狗的共同嗜好。平日里,爷爷先喂我喝咖啡,然后再喂小黄狗。

小黄狗有个外号叫kopi。为何叫kopi呢?kopi原来是一只流浪狗。当爷爷在柴船头的咖啡店遇到小黄狗时,它的后腿让人给打瘸了。它常常匍匐在爷爷的椅子下,舔着爷爷倒在盘里的一点咖啡。爷爷可怜它在街头流浪,就抱回家给它疗伤。爷爷懂得一点治疗跌打损伤的土方法,很快就把小黄狗的后腿给治好了。从此,小黄狗不仅仅跟上了爷爷,也爱上了喝咖啡的习惯,爷爷也因此管他叫kopi。

在兵荒马乱,硝烟四起的年头,kopi竟然失踪了,爷爷为了照顾一家老小,也的确顾不上kopi了。有一天,爷爷在五条石(英里)巴杀喝咖啡时,小黄狗竟然出现在爷爷的脚下。小黄狗跳上爷爷的膝盖上,呜呜地哭了起来。Kopi和爷爷从此相依为命,在淡滨尼乡下过着平静的生活。

爷爷好像很欣赏他木箱上的图画。他常常拉我的小手去触摸木箱上的小狗。并且汪汪地学小狗快乐地叫了几声。当我的小指头去触摸小鸭时,爷爷就模仿鸭子的叫声“嘎,嘎,嘎”。当我触摸到小羊的时候,爷爷却故意装小狗“汪汪”地叫。我不服气对爷爷大声“咩咩“地叫。爷爷突然改变发出“哼哼噜噜”的猪叫声时,我就用两只手大力盖住小狗,并且发出小黄狗的叫声。爷爷“呵呵呵”大笑,马上把我抱起来转圈圈。我们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玩下去。

但是我每次进去小工场,都纠缠爷爷打开箱子给我看,爷爷说:“不,等你四岁生日那天我就打开让你看个够,里面有一件礼物是要给你的。”


爷爷被日本人带走


可是,我还没过生日,日本人开始轰炸新加坡了。不久后爷爷就被日本人带走。他被带走的第二天,奶奶进去小工场几次,不是为了打扫,而是翻箱倒柜,丢掉或焚烧许多杂物。大姐是奶奶的助手,我不敢问,只觉得好奇。奶奶和大姐有几次要打开那个小木箱,可惜找不到钥匙。后来,她们决定用斧头劈开木箱,但是,我死都不让她们破坏爷爷留下的东西,“不,那是爷爷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又哭又闹。

过几天,奶奶清理小工场的次数渐渐减少了,门也不锁了。我和小黄狗仍旧躲在里面玩耍。我想念爷爷的时候,便坐在摇摇椅上。说也奇怪,我还没走近椅子的时候,椅子就先摇动起来,好像故意诱惑我。

我玩腻了,便尝试着打开爷爷的箱子。可是锁头是不容易打不开的。我困了,就看看爷爷画在箱子上的小鸡,小鸭,小狗,小猪,咿!小羊呢?小羊不见了。这时候,我听见屋外小羊“咩咩”的叫声,也听见爷爷说“小羊,快,快过来吃草!”我赶快喊爷爷。冲出屋外的时候,不见爷爷和小羊的影子。嗯,爷爷真坏,逗我出去玩捉迷藏呢。

我回去告诉奶奶我见到了爷爷,咿咿呀呀的,可奶奶不明白我说什么。原来那时候我过了三岁还是不会说话。天上打雷闪电时,我便睁大眼睛,比手划脚,发出“隆隆”“唏唏”的声音。大人都叫我“白仁仔”(潮语。小白痴)

第二天,奶奶扫完小工场的地板走出去之后,我又躲在小工场里。摇摇椅开始咿呀咿呀地动起来了。好像在逗我坐上去。当我坐上去的时候,它便使劲地摇起来,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头。我转头看,没有人啊。我转头看前面,又有人摸我的后脑勺。我想那是爷爷在逗我,不要理他,我还是去玩那箱子。

我找来了很多工具:铁锤呀、起子呀、钳子呀、扳手呀。搞到满头大汗,箱子还是没法子打开。我又困了,看看箱子上的图画,哟,小猪不见了!就在这时候,听到爷爷在屋外喂吃的声音“小猪,小羊,快来吃,快吃,吃饱饱啊!”接着,听见了小猪小羊快乐的叫声。“我来了!”我乐极了,他们来啦,要跟我玩捉迷藏呢。

第三天,爷爷还是没有消息。摇摇椅一直在摇动,“哼,我才没兴趣呢”。我赌气地直奔木箱子。我用木头敲敲打打箱子,可箱子还是没法子打开。突然,发现箱子上面的小鸡和小鸭也不见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又听见爷爷在屋外喂吃了,“小鸡、小鸭,快来吃,快吃,吃饱饱啊!”接着,听见小鸡小鸭快乐的叫声。我冲出屋外、什么都没看见。

第四天,爷爷还是没有消息。我趁奶奶一离开小工场,便赶快走向木箱子。平时,摇摇椅一见到我马上动起来,但是,那天一动也不动。啊?木箱上的小黄狗也 不见了!其实,真的小黄狗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它老在我身边跟前跟后,脾气很烦躁,一下子去咬锁头,一下子对着我和木箱吠个不停。中午的时候,大姐叫我去吃甜面和鸡蛋,我才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


大刀进行曲


我还没吃玩甜面,有人带几个日本兵来爷爷的小工场搜查。他们在工场里翻箱倒柜,打打砸砸。有个兵士要带走木箱子,我哭了!他们撬开了箱子,拿出一把木制的大刀,刀柄上系了一块红布,十分精致。我咿咿呀呀的说“那是我的!那是我的生日礼物!”但是没人听得懂。一个日本兵把大刀放在脚下,噼啪一声,把它踩成两段。我一边哭一边踢那个日本兵,他扬起一脚把我踢开。另一个日本兵对着我举起长枪。奶奶用自己的身体护着我,“饶了他吧!他不过是个小孩子。”旁边的人都跪下来。爷爷的小黄狗突然疯狂地对那日本兵吠个不停。“砰!”的一声,大家都惊呆了。小黄狗没事,我也没事。

在混乱中,小黄狗迅速朝开枪的兵士飞扑过去。当时的我,惊讶地发现,立起身来的小黄狗的背影竟然像爷爷一样修长。它狂吠的声音就像爷爷愤怒骂人时的声音,不,那是天上雷公的声音!我浑身颤抖,泪眼中,我看到了爷爷的身影在小黄狗背后晃动。我拼命地喊“爷爷,爷爷!”小黄狗一边吼一边咬住兵士的脖子。它咬伤这个士兵,又飞扑到另一个士兵的脖子上。旁边的兵士们一时不敢开枪,怕会误杀自己人。就这样,小黄狗猛扑猛咬,连连咬伤咬死了三个兵士。最后还是死在乱枪之下。

据说,当天我们村里村头村尾被插上了黑旗子,一时逃不掉的男人都遭杀害。爷爷的小工场自然被烧掉。爷爷从此没有回来。那天发生的事,是梦还是真实,我说不清,但是家里人都说我在说梦话。

已经满头苍白的大姐笑我五岁时还是个“白仁仔”,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会记得三岁的事情。她突然语气严厉地说“我们家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你不要到处说给别人听!”我把那张歌咏队的舞台照给大姐看。她的脸唰地一下苍白了。“这张照片原本是夹在《民族呼声歌集》里。”她翻开照片背后,指着那个符号说,“阿公就是帮人制造了三十支大刀被日本人带走的。”大姐颤抖着手把照片撕成碎片。我急着问,“那本歌集呢?”我生怕她会毁掉它。大姐缓缓地说,“早就烧掉,要不你我还会幸存至今?”

今年 2月15日,我第一次去了日据时期蒙难纪念碑参加祭拜仪式。


(日据时期蒙难纪念碑参加祭拜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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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读完了 “爷爷的箱子” 之后,对年逾古稀的我来说,真的是 感慨万千。
是的,人老了,不论处境如何,不论身居何处,夜深人静,
尤其独处之时,总会钩起对 ‘前尘往事’ 的种种回忆:
如果说人生如戏,不知戏中的其他配角今何在,是否如戏中的结局
一样,儿女绕膝,享尽天伦之乐?
又如果说人生就是一段旅程,不知其他 ‘过客’ 是否如网络所见,还在
遥远的 ‘小红点’ 以拾纸皮,刷桌子 为生,过着 病无所医 老无所养
的困境 ?
忆当年最 ‘抗拒’ 我替她和孩子拍照的老婆大人,如今却对那老旧的
相簿 ‘爱不释手’,‘顾影自怜’ 之余,还频频向故交新友刷 ‘幸福’ 感,
令我 ‘啼笑皆非’ ‘哭笑不得’ !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老婆大人就开始了她的另一个 ‘昻贵’ 的 ‘爱好’,
就是收集世界各地的 ‘银子’(粤语),其中包括了 新加坡的$10000 和
各地的罕见 记念票 等等。
我从8岁开始便开始收集世界各地的邮票,其中包括了
昭南岛(日佔时期的新加坡),阿联,南越,暹罗,英属新马(包括
Sarawak 与 Sabah)港,解放前后的中国 ..... 等已经 ‘绝种’ 的珍贵
邮票,还有我也收集了不少各地的新旧电话卡,信用卡,.....等等。
每次重新翻看这一切的时候都会使我有无限的回忆,无限的感受,
一切似乎已是 ‘过眼云烟’,它是那麽的遥远,却又犹如昨日一般
‘历历在目’,多少 ‘爱恨情仇’,受尽 ‘人间冷暖’,..... 一切尽在不言中!

Anonymous said...

“箱子” ?
我 与 老婆大人 都没有 “箱子” 留给后人,上述一切的分配由孩子自行处理好了。
重要的是 “房地产” 与 “挂牌股票” 的传承,多年前我和老婆已告诉儿媳 :
我们的 “遗嘱” 早已存放在多年协助我們的 律师楼,到时依嘱执行便是。
感恩的是孩子都在这裡学有所成,其中一个还是这裡知名的上庭律师Barrister,
他们似乎都不 “稀罕” 父母的遗产,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 “锦上添花” 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