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16, 2019

老虎

作者:海凡
原文刊登于《文艺春秋》2019年2月26日,2019年3月1日

虎(学名:Panthera tigris ;英文名:Tiger): 大型猫科动物;毛色浅黄或棕黄色,有黑色横纹;头圆、耳短,耳背面黑色,中央有一白斑;四肢健壮有力;尾粗长,具黑色环纹,尾端黑色。 

老虎是典型的山地林栖动物。围绕森林间的河流活动,常出没于山脊、矮林灌丛。也发现出没于被放弃的农地周围,但很少生活在太接近人类居住或道路附近的地方。每只虎都有自己的领地。常单独活动,只有在繁殖季节雌雄才在一起生活。无固定巢穴, 能游泳,不会爬树。

虎是掠食性肉食动物,有敏锐的听力、夜视力。由于脚上生有很厚的肉垫,行动时声响很小,机警隐蔽。最精良的攻击武器就是粗壮的牙齿和可伸缩的利爪。捕食时异常凶猛、迅速而果断。 

老虎在三至六岁开始繁殖,怀孕期约需一百零三天,每次可生产二至五头幼雏。

寿命一般20——25年。

(山虎)

(一)

虽是亲眼所见,过后想起,还是一再怀疑,真的吗?

如果是自己一人,在这么一个黑夜里,见到这一幕,那么只能当成梦境了。可却是三个同志六只眼睛呢!

那天大伙儿真是累坏了。不会是累得糊涂眼睛发蒙吧?!

前一阵子,可能是边境泰兵调防,环境特别宽松,我们抓紧时机,布置当地群众大量采购,米粮以及各类生活用品,堆满了芭边临时的货栈。必须争分夺秒抢运进大芭里,免得另生变故!那天民运队全队动员出发,接连往返背了三轮。每个同志少说也搬上一百几十公斤。

最后那背货物卸下,淡淡的阳光早已隐没在大山背,大芭边薄雾飘拂。同志们疲累得像要散了架,拖着脚步,不想也无法再赶回森林里的营地。

我立即想到卡马尔,这个马来群众中的积极分子,他的芭地就在附近。我们许多次蒸了木薯糕,过去与他们一家一起劳作。他的两个小男孩:哈山和卡欣跟同志们混得很熟了,大伙儿一块清除芭地的杂草,搭棚子、疏通水沟和收割农作物什么的,忙得不亦乐乎。他那里离外头农村挺远,空身快步走少说也要整个钟头。眼下又已经入夜了,到卡马尔的浮脚木棚过一夜,基本上是安全的。

我一说,大家都十分兴奋,都想到卡马尔家那香喷喷的奶茶和椰奶糯米糕了!

转眼淡墨似的夜色垂下,笼罩四野。泰南偏远农村没有电力供应,家家户户都点煤油灯。我们远远望着卡马尔家的方向,平时总见透出一星如豆,昏黄的晕晖在夜风里闪烁。眼下却是一片漆黑。

莫不是出村去了?这一带物资短缺,村民久不久要搭车到外边市镇,去购买一些生活日需品——但,也可能是一家大小提早熄灯休息了!

同志们都眼睁睁盯着我这个队长。于是,我让尖兵同志打着手电筒,悄悄靠近探个究竟。

尖兵很快折返,把手电光压得低低的,靠近我,声调怪异:“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看错了!”
“什么?”

他轻轻拉一下我的手:“走!”他的手竟然是冰冷的。

于是,我,副小队长和他,把枪上了膛,关上保险,蹑手蹑脚地来到卡马尔的木棚边。

尖兵把手电筒抬高,一束昏黄光柱朝浮脚楼底照去——啊!一条一米多长的大老虎,打横匍匐卧在高脚棚下!它硕大的头直直面向着我们,额头黑色的横纹,吊睛上鲜明的白班,双眼射出冷电般幽幽的绿光。它默默地瞪着我们,还耸了耸鼻子,嘴巴两侧参差的白须微微抖动。它似乎没有受到惊扰,只是慵懒地,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的心却倏地提到嗓子口,眼睛连眨也不敢眨一下。三个人屏着呼吸,不约而同地面朝着它,一步步往后退。我真不敢想,这么超近距离,老虎猛然扑过来,我们的枪是不是来得及?还管用?

我们摸黑回去森林营地已快半夜。那晚我辗转反侧睡不稳,黑暗中一直晃动一对绿幽幽的光。

第二天我带小组出去农村,卡马尔的木棚子静悄悄的,他们一家还没回来。三四只放养在寮仔边的羊悠哉闲哉地低头吃草。一只发情的公鸡追赶着母鸡。村子像往时一般平静 。

我们屈身钻进木棚底,来到昨晚老虎匍匐之处,隐隐一个长形的浅凹,泥尘里散落一些毫毛。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一股怪味。

为什么生活在大森林里的猛兽,跑到了农村?居然还人畜不惊?

我们找来左邻右舍,问他们昨晚有听到什么动静。也说了我们的遭遇。

邻居们听后都笑了,不但不受惊吓,反倒过来安慰我们:“Pak cik(注1 ),没事的,老虎是卡马尔家养的。” 

“哦?”

“你们不知道啊?Pak cik。我们夜晚亮灯了就不出来,这村子有养老虎,还有养小鬼的。” 

“养小鬼”这种玄异的事也稍有听闻,却怎么能相信呢?

“Pak cik,老虎因为有人养,肚子不饿它不会伤人。小鬼就会害人哦!”

我想小鬼终究没人见过,反倒是村内敌人的眼线与内鬼更可怕,也许村民受害,把这一切都归于小鬼了。我听着,露出不以为然的微笑。

“Pak cik,不要不相信!”一位赤着上身的老人家拍拍我肩头,他满口牙齿都快脱尽了,一开口“呼噜呼噜”的,但说得十分诚恳,“我们不怕老虎怕小鬼。你们不一样,你们有枪,杀气重,小鬼不敢靠近。”

真有养老虎这回事?养的老虎不会伤人?要不,昨晚的事怎么解释?

真有养小鬼吗?我们有枪所以小鬼不敢近身?

真的吗?

我蹲了8年华营(注2),最大的收获就是把马来语文学上手了。出来后上队,被安排到马来部队的民运小队,得偿所愿。我始终认为,在这个多元民族国家,只有唤起各民族觉醒,团结奋斗,才有胜利的可能。

以前读马来民间故事,有下“降头”、“落蛊”,是读过养小鬼这回事的。

养老虎却是第一回听说。而且,还不仅仅是听说,而是在眼前,就实实在在发生在昨晚夜里了!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切都等卡马尔回来解惑。

(二)

卡马尔回来了!

反倒是他约见我,说有急事。

我们在他的小棚子会面。他先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子,递给我:“两瓶‘乌鲁水’,一大包湿的‘马来占’(注3)。”说着,露出淳厚的笑意。

他一摆动我就闻到‘马来占’ 那股独特的香味:“哦,太谢谢了!”

“‘乌鲁水’这是最好的一家,我知道,Pak cik喜欢。”

是啊,泰南的‘乌鲁水’,切少许洋葱或葱头仔搅拌,滴几滴酸柑汁,再放一点指天椒,送米饭,人间美味!

“我代表同志们向你道谢!”

“Pak cik,你知道雅谷吗?”他问道。

我点点头:“村长雅谷。他怎么啦?”

这个卷发浓眉的结实汉子,咬着厚嘴唇,深深眼窝掠过一抹阴郁,赤褐色的脸庞显得更暗。

“这次我出街买东西,也是他要见我。他直话直说,知道我们在帮助党军买东西办货。”

“是吗?这个人可靠吗?”对雅谷我略有听闻,也想听听卡马尔的看法。

“他的店就在杂货店旁边,每天都能看到我们进出,买些什么?买多少?前一阵子那么宽松,好像有点古怪,会不会在收集情况?”

哦!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他还说什么吗?”

“他要我约你谈谈,说也许有什么可以帮忙。我感到不安。我不相信他会安好心!”

“见见面无妨的,他不会吃了我吧?”我笑笑宽慰他。其实我们做民运,也得接触外面各阶层人士,宣传党的政策方针。况且,这里是泰南,我们不以泰国为敌,只在这里暂住;我们还帮助维持地方安宁——这个政策他们是清楚的。

“我见过他和‘黑衣队’(注4)的头头在一起,据说和‘波罗’(注5)也有往来。你们要小心。” 卡马尔还是忧心忡忡。

“你也是。”我衷心感谢他发自真心的关切。环境一旦变化,他的处境也不妙。一路来我们总有一些积极的群众干部,一夜间就无声无息地失踪。我明白他为什么急着要见我。

我想起自己出来见他的目的,眼睛朝木棚下瞥一眼,我谈起那晚我们看到的情景。

卡马尔沉静听着,缓缓地说:“是真的。”他把夹在胸前的双臂放开,点点头,“我养了一头老虎。因为我一个人在山林里讨生活,我要拉藤,要采臭豆,挖草药摘野菇,我需要这个保护。这是我的家传。我养的老虎不会伤害村民的。相信我。”

还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神异之事! 

我望着他, 目光一定显得呆滞发直。

而他流露恳切的神色,请求我不要传出去。然后紧紧抿着他的厚嘴唇,显然无意对这个话题再谈什么,虽然我满脑子疑问,也不应该再追问下去。

于是,我们转而谈到与村长雅谷的会面,把日子定下来。

我约雅谷在季罗河岔河的山龙见面,事前我派人到大芭边去带他,走十分钟路就到会面地点。

山龙背有一高岭,我特地安置一个小组扼守,如果他泄漏消息,真与军警配合,想从背后偷袭,先让他陷入我们的伏击。左右山坡我们再分布地雷防守。

岔河的龙嘴(注6)有一块平地,一棵高大的小叶榕树扎根在这里。除了二三人环抱的主干之外,四周从半空横桠垂下来的气根,着地后经年累月长成一条条大腿般粗大的柱子了,有十几根之多,分割出许多道大大小小的门洞。青翠茂密的叶片,覆盖了整个羽毛球场大小的范围。地上落叶层层叠叠。

正当榕树果成熟的季节,星星点点缀满枝叶间的青果,陆续转成橙褐色。满树都是跳跃穿梭在绿叶间的小鸟,吱吱喳喳的,像是来到清晨的巴刹般欢腾喧闹。有的榕树果掉落地上,裂开了,溃烂了, 一种生命过于绚烂的氤氲在树底下浮泛,升腾。

我在一根地表上虬起,向外蜿蜒的树根上坐下。虽然鸟鸣噪耳,还可能有鸟屎从空而降,但我还是喜欢这盘绕在习习晨风里的朝气和活力。我也知道,再过一个半个时辰,太阳升高了,饱食的鸟儿们都将相继离去。

那时雅谷就差不多该到了。

我听过民运队的老队长说起过雅谷,他曾经热心买办表现积极,跟同志们走得挺近。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村子里一个弱智幼女被人糟蹋,怀孕了,她无法说清楚经手的到底是谁?孩子生下来后,却越长越像雅谷的样子!雅谷也因此失踪了一两年,回来后大家就疏远了。

我们从未见过面,他为什么事约见呢?我在脑子里来回想着各种可能。

突然,背后的高岭“呯呯砰砰”传来枪声!我们立刻就近占领地物,环察四周。

事态明显,雅谷出卖了我们!在高岭的同志已经和敌人接上火了。

“轰——”左边半排山坡地雷爆响!听响声还是一串连环雷,有得敌人好受!

我们所在处暂时还无事,但既然战斗打响,跟着就需按预定计划撤退。对泰兵我们始终保持有理有节,贯彻政策。

远处天空传来直升机的轰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意料中,接下去就是漫无目标地胡乱扫射!

林海茫茫,这些扫射对我们不造成什么威胁。我耽虑的,倒是雅谷如此处心积虑,那么前一阵子外头群众积极买办,正落入他收集情况的圈套!农村将要掀起风波!

果然,几天后卡马尔再找上我们,他一家四口已经离开外面住家,也不敢在小棚子过夜。泰方借扫荡为名,好几个积极的村民被叫去问话,威胁,恫吓;有的不知是避风头,还是被逮捕,多日失去踪影了。

卡马尔很坚决表示要全家上队。考虑了实际情况,部队接受了。

(三)

卡马尔两个男孩都还小,哈山12岁,卡欣10岁,留在机关队上文化课学习。他们夫妇俩一起加入我的民运组。

我们民运组多了人手,当然实力大增。但也从此怪事连连发生。

首先是我们的驻营地,本来离外围农村不远,不过大半天路程,卡马尔来了之后,就经常听到虎啸,营地周围还不时发现老虎的脚印!搞的同志们惶惶不安,尤其放夜哨或清晨出哨的同志,都百倍警醒。有时捧着饭咯吃晚饭,一阵低沉雄浑的吼声从不远处传来,叫人头皮发怵,颈背发直,仿佛有一只大家伙,不知躲藏在那个隐秘处,窥视着我们!

如果卡马尔随小组出发,凡有中途过夜休息的,老虎一定出现!不知情的同志都很惊惶。后来传到部队领导那里,向我了解情况,我也只能说出我的眼见耳闻。从科学的观点分析,还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和卡马尔相处久了,闲聊时,他偶尔讲起老虎的习性,比如“一山容不得二虎”。老虎都有自己的地盘,会将有强烈气味的分泌物和尿液,喷洒在树干或灌木丛中,有时用爪在树干上抓出痕迹,不然就留下虎毛,来标示自己的势力范围,不容其他同类进入。

我心里想:所以你卡马尔才能找到你的大宠物!

有一次他又说了:“其实老虎主要猎食四只脚的动物,就算身体大过它的水牛鹿也不放过。但每次吃的并不多。吃不完,它也会像我们那样——藏粮,把剩下的藏在距离水源不远的地方,等过几天再来吃。”

真是闻所未闻,同志们都听得入神。

“告诉你,” 卡马尔说得兴起,深陷在眉毛底的眼睛熠熠生辉,“在森林里走动,如果你害怕,你可以在头后面戴一个假面具。”

赫!演面壳戏!为什么?

“因为老虎是不会面对面发动攻击的。”

这我也听老同志说过,要是突然遇见老虎,切莫掉头逃跑,一定要面朝着它,睁大眼睛瞪着,一步步向后退。——哦,原来老虎不会从正面攻击它的猎物。

同志们还发现,我们吃鱼的时候,卡马尔分配到的份额,每次都不吃完,剩下半边也不让其他人吃,一定要拿到营房外去跟老虎分享。

每当月圆之夜,他更必须拿配着鱼的饭去喂养,还要陪它嬉戏。因为要独自出哨站,他向我请准。但他一再忠告谁也不能跟去。所以尽管大家满腹好奇和疑云,实际情形却始终是个谜。 

慢慢地大伙儿对虎啸,对老虎脚印也就习惯了,觉得这老虎好像家里豢养的忠狗,反正没有任何威胁,一直陪伴着也不错。

有一回竟发生如此怪事,猎手曼耶拿着“罗咯”枪去打猎,在拥塞的矮青芭潜行,拨开浓密的枝叶,一米开外,赫然出现一只老虎的脸,他失声大叫,老虎和人分头逃跑!

茫茫雨林,除了我们队伍的同志,再没有其他邻居了,大自然就是我们的邻居。听着淙淙的溪涧,淅沥的山雨,望见闪烁的萤火,划过天际的流星,眼前终年都是不见边际的莽莽丛林,我们有时油然生起遐思,生起一种依偎自然的缱绻。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巨掌庇护着,抚慰着;我们所有的作为,所有的艰辛奋斗,所有的痛苦牺牲,都得到大自然悲悯地注视。我们既是孤独的,我们又不孤独。

那么这头老虎,这头长年相伴,却又缘悭一面的老虎,似近却远,隐隐给了我们某种慰藉,某种填补。

遗憾的是我们的狩猎,自此却显然少了许多。

(四)

好消息!

民运队接获任务:购买一头大黄牛,还要活着牵回大部队。我估摸着, 预料大部队即将会师整训;牛,为了犒劳战士!

以前这样特殊的买办卡马尔都会帮忙处理,现在他人在民运队,农村还有谁适合呢?
卡马尔建议找他的妻舅帮忙。

结果是他的妻舅把自家养的那头三岁半的黄牛,半卖半送给了我们。出去牵牛那天,我们恰好装到一头黄猄,就捎上整十公斤黄猄肉,表达对他的谢意。

他对我们说:“那次村长雅谷吃了你们的亏,泰兵死伤五六个。‘Habis mnpan kerong kerong tak dapat’ (马来话,意思:偷鸡不着蚀把米)。他火大了,农村闹腾得很不安宁。幸好我姐夫一家都上队去了。”

“你们也要格外小心。”

“雅谷真嚣张!他放话说等着瞧,有一天部队也要出大事的!你们可要提防点!”

我们牵了牛,兴高采烈地返回大部队休整。

我们难得几年才有一次大集中,二三百人使整个游击山头沸腾。营房四处响着歌声,乐声,各支队伍都忙着排练节目,以备在大会师的庆祝晚会上呈献给领导和同志们。

有亲属关系的同志间的相聚,尤其令人兴奋。平日天各一方,今朝难得聚首,话说也说不完。卡马尔一家团聚了。哈山和卡欣一整天围着父母亲。而我也与在“华营”时的患难之交,上队后分配在不同单位的老友喜相逢!

大厨房更是忙开了,能够拿出来的美食佳肴都在没日没夜地侍弄着,营房里飘荡着诱人的食物香氛。

在大课室外的旷地,临时搭起来的竹片长桌,摆放着厨房烹煮好的食物。部队餐具一时不够,把“干冬竹”(巨龙竹)的竹筒锯开,一头留节,深约八寸,圆周直径一尺有多,就是现成的碗盆了。里头盛放着香炸牛肉,咖哩牛肉。

食物无遮无盖,一位年幼的小同志,手拿着一把棕竹的叶子,挥摆着,驱赶闻香而来的蝇虫。

真懂事!我弯腰问他,他说他叫哈米德。

聚餐在傍晚,紧接着晚上就是会师庆祝大会。

舞台上各个单位的同志们分别呈现节目,载歌载舞,热闹非常。我也凑兴,上去吹了一支口琴曲《节日的晚上》。

不知是吃多了,还是兴奋,我感觉身子躁热,头有点眩晕,气息不畅。但我还是鼓劲吹完整首曲子。在掌声中走下台来,脚步虚浮摇晃,像踏在迎着海浪的甲板上。

我才在长凳上坐定,台上开始女声表演唱,只见女同志们在歌声中,翩翩舞动着。怎么突然声音发涩,队形紊乱,跟着有人一头栽倒,旁边想要伸手搀扶她的同志,也脚步踉跄,扑倒在舞台上。

台下哗然,一些同志刚想站起身,却也眩晕卧倒在长桌上。

同志们的异常,更使我觉得自己的不对劲,浑身火燎般的发烫,胸口像堵着一团炭在燃烧,脑袋晕沉沉地,身子直要往地下舂。

申诉不舒服的同志越来越多,大会暂停解散。出状况的同志都集中在大课室,方便检查处理。有的躺在长桌上,有的就地卧倒,大约有七八十人,蜷缩呻吟,呼吸粗浊。有人蹲到一旁呕吐,空气中飘溢秽物酸腐的气味。大课室一片拥挤狼籍 。

我的双眼昏花,意识渐渐迷糊,只听见杂沓急促的脚步声,一阵紧过一阵。

在一位同志的搀扶下,我支撑着身子,慢慢走回临时的小队宿舍。

那一夜,我在粗砺狭窄,不透光的地穴里翻滚蠕爬。发热的身子,逼迫我脱去衣服,只围一条马来沙龙。不止是胸口灼热发堵,肚子也翻绞直想呕吐,却又只能抠出一些酸水和泡沫。头疼欲裂,呼吸急促,躁郁紧箍着我的颈我的头!

半夜医务员过来量血压,说:全都血压飙升!转身又匆匆离去。

下半夜,医务员再过来给我输液,燥热稍稍消退,小便时的尿液是又浓又臭!好不容易挨到天色发白。她们又送来一大咯的绿豆甘草水。医生们从症状研究判断,讨论的结果,是集体食物中毒!

我身体的热气消退,头脑逐渐清醒。我仔细回想昨天傍晚整个用餐的过程。食物中毒,问题出在那道菜,那道食物?

我们吃的每道菜肴都烹煮过,为了安全,煮好后还分别由炊事现场先尝过,然后再摆在旷地上的长桌。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食材不新鲜吗?还是,还是被人暗中动了手脚?摆放食物的长桌在公共场所,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下,在同志们的眼皮下动手脚,怎么可能?我的头又隐隐抽痛!

中毒的同志大约占整个队伍的三分之一,症状有轻有重,输液和喝大量的绿豆甘草水后都在缓解。看来食物中毒的判断是正确的。所幸领导同志的食物由专人处理,平安无事。

卡马尔一早过来探望,我翻坐起来,胸口起伏,喘着粗气说:“你没事啊?”

“我一点事也没有。让我看你就好,就别多说话了。”

我突然灵台一亮,问道:“你没事。昨晚你都吃了什么?”

“都吃。”稍一顿,“要喂老虎,没有鱼,我留下牛肉。”

“哦!”我猛地按着桌子想立起来,身子一歪又落座,“牛肉还在吧?快!快快拿来!”

(五)

我趔趔趄趄地扶路走到领导同志的住处。

不过是几十步路,我却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因为揣着一份莫名的悸动,我的额头潮润,眼睛发红,双手抖索发颤。我要报告:部队的集体食物中毒,元凶是牛肉!

我手里还提着卡马尔准备留来喂老虎的那一份。在来之前,我们已经在老鼠——哈山笼子装到的——身上做过试验了。老鼠啃几口牛肉,立即抽搐倒毙!

那么,那一碗碗焖煮好的,放置在竹片长桌上的佳肴,有谁能在大众广庭下下毒?

还有那个叫哈米德的小孩,一直守在长桌旁边,用棕竹的叶子驱赶蝇虫。

他是卡马尔的小儿子卡欣的好朋友,他俩一起上文化课。

 “本来哈米德叫我和他一块,他妈妈不给。说要让我们多跟爸爸妈妈说话。”

卡欣为自己没有参加赶蝇虫感到可惜,“他妈妈很细心,棕竹的叶子她还要先用水洗过咧!”

我记得,当我问哈米德名字时,他挥摆的花瓣状的叶片,沾着晶亮的水滴,一摇动就洒落在碗里。

这也许还不是证据,但肯定是重要的线索。

领导同志一见我,劈头就说:“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找你。你的身体还可以吧?”

哦?!

领导同志让我在木墩头上坐下,说:“巡山的同志回来,报告说,有四个群众沿着季罗河进山,已经到了淡北山。”

季罗河在我们民运队的地盘,偶尔会有群众进山拉藤采臭豆,但从来没有这么深入。

而且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立刻感觉来者不善。如果是借机寻找大部队的营盘,背后的目的不言而喻。眼下要转移,七八十个病号,还真大大有困难。

“河道不容易布雷封锁。”领导同志也察觉事态不寻常,“他们一上河岸就会发现我们的运粮路。多跑一天可能撞上部队的哨岗!我们要研究怎么阻拦?”

我明白,这时派出小组拦截,等于暴露部队的所在;用战斗小组伏击, 碰上的要真是拉藤误入深山的群众,怎么办?

警卫员探身进来,有重要情况报告。领导同志离开一会儿再回来,脸色凝重,眉头深锁。

看似他手头有急事待处理,我赶紧把来意一一说了,顺手把那一小包牛肉搁在桌上。

领导同志盯着那小包东西,沉思一阵,说:“我们注意到了。刚才就是哈米德的母亲偷偷越过壕沟,想离开营房,被我们同志拦头带回来了。这个西蒂,昨晚还混在大课堂里,躺着呻吟。但是,量血压她却完全正常。演戏伪装!已经把她禁闭起来了,稍后再处理。现在最重要的,是阻拦跟季罗河上来的人!你有什么意见?”

我盯着桌上那小包牛肉,一个想法倏然闪现。

但我不知道是否可行,一切取决于卡马尔!

我和卡马尔仔细谈,他静静听,深藏在浓黑眉毛下的眼眸一眨一闪。他绞着手掌,点点头,从厚嘴唇里吐出一句:“行!我跟着去。”

 “你等着。” 卡马尔起身,“我去准备,你注意听,听到声音就对了。过后我还得留一阵,不能马上回来报告。” 

整个大白天,我时而恍惚,时而清醒。喝大量的绿豆甘草水,不停地排尿,小便逐渐不那么浓稠,也没有那股呛人的恶臭了。身上的热正在消退,余下焦裂的嘴唇和干渴的喉咙。也还觉得气短。

卡马尔一去大半天了。季罗河他很熟悉,能估计到那四个人傍晚可能在哪里停下来过夜。

我半躺在竹床上,没有一回等暮色等得如此心焦。在昏昧和清明的交替里,脑子闪烁迭现各个画面。

卡马尔家的木棚子……冷电似的眼睛绿幽幽……棚底匍匐的大老虎……榕树下……“呯呯砰砰”高岭上的枪声…… “Pak cik,老虎因为有人养,肚子不饿它不会伤人。小鬼就会害人哦!”…… 等着瞧,有一天部队也要出大事的!……雅谷、卡马尔、哈米德、卡欣……黄牛、口琴、咖哩牛肉、棕竹叶子、抽搐的老鼠……‘Habis mnpan kerong kerong tak dapat’……

我朝小队宿舍外望去,什么时候四周已尽是峭楞楞晃动的暗影。一只夜虫带头鸣叫,前呼后应,黑夜裹卷的繁复纷乱,瞬间都被淹没在澎湃汹涌的声浪里。一片喧嚣的无垠的寂寥。

……卡马尔,你们到了哪里?

看不到星星,但河滩上会有飘忽的流萤。那四个人打着手电筒,会在河岸平地宿营。也许已经生起熊熊的篝火,锅里的水“咕咕”沸滚,罐头里油渍艳红的咖哩鸡散发出香味……

我微微眯上眼睛,摈除杂念,尖起耳朵,收拢我所有的听力。

啊——我听到从迢远幽暝的空间,从茫茫的夜黑深处,传来雄浑的吼声!

我睁眼坐起。耳际的虎啸尽管低沉,沿着地表传递,跨越障碍,穿透夜雾,仍是饱含威慑,我甚至感觉它“呃呃”的鼻音。我又见到那双绿幽幽的眼睛!

卡马尔说:让老虎直接扑过去,他们会被吼声吓死!

卡马尔说话时诡谲而得意的神色还留在我脑际。

我说咬伤一两个就好,咬手脚留下伤疤,留下永远的严厉的警戒!

“吼——”又一声虎啸,比前一声更加高亢而雄浑。

余音,使夜风震荡!

几天后,报纸报道了一则泰南森林老虎伤人的新闻——四人进入深山,五天后,两个幸免者背着两个伤者,狼狈逃离森林!

“就像做了一场恶梦!”他们在医院对记者说。

西蒂终于承认她是潜伏的内奸,她供出所有下毒的细节,毒药就浸泡在洗棕竹叶子的清水里。她还交代了其他准备里应外合的计划。她低垂着头,祈求宽大处理。

注1:马来语,叔叔,大叔的尊称。
注2:华营,囚禁政治犯的华都牙也监狱。
注3:‘乌鲁水’‘马来占’都是泰南海鲜腌制食品。
注4:黑衣队指泰国进山“围剿”的军队。
注5:“波罗” ,“北大年联合解放阵线”(PULO)的简称,是泰国南部最大和最有影响的分离组织。
注6:山龙蜿蜒下到河边,正面对河的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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