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17, 2019

当历史和瞬间相遇——河流、硕莪树、马兰诺人

作者:辛羽
图片:辛羽
原文刊登于《联合早报》2019年9月12日

我们是八月上旬到的,四月份沐胶最热闹的祭海节已经过去一段日子。生活恢复日常。来不及见到马兰诺人节庆的繁盛,也许恰恰适合我们。对Y来说,为了解一种民族文化来做田野考察,做学问需要平静,甚至冷寂,从日常中去发掘文化的底蕴。 我们入住的拉敏达纳(Lamin Dana)在一个称为迪廉村(Tellian Village)的马兰诺聚落。从公路旁踅入,不到一公里。迪廉河缓缓流经整个村子,我们踏着架高的木板路,时有倾斜,摇晃,一颗心悬着,七拐八弯地,仿佛循着岁月的小径往回走。两旁都是锌版木屋,错落有致,一转角就是一道跨越河流的木桥。听不见流水声,偶尔一只小船“嘟嘟嘟”从木桥下驶过,不远处一两声慵懒的狗吠。时间,是搁浅在水草丛中的小舟。

(迪廉村(Tellian Village)的马兰诺聚落。)

拉敏达纳(Lamin Dana)是这个村子唯一的民宿,女主人就是土生土长的马兰诺人,长大后她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离乡到外地当记者。多次被派驻回乡采访,她开始意识到让自己安身立命的文化正在消失,于是动念返乡办民宿,希望借助旅游观光,向现代人介绍一个湮没着的传统,让族人认识存在的价值,自身也浸濡其间,希望那个延续千百年的文化得以保存。 为了抵御外敌、躲避野兽和防备水灾,马兰诺人传统的住屋都是高脚屋,我们入住的民宿, 参照高屋格局建造,以锌板和硕莪叶子搭盖屋顶,两层楼房纯粹是木构建筑。没有装置冷气,在粘稠滞重的夏夜,风扇“咔咔咔”转动,呼呼呼猛吹着,从蒙纱的窗口挤进来丝丝热风。房间里一暗灯,就有不知名的小飞虫落在衣被,钻入肩颈,挠醒多年前乡居的日子。

(马兰诺人传统的住屋都是高脚屋,我们入住的民宿, 参照高屋格局建造。)

河流


不知道迪廉河到底多长。但肯定只是一条小河,无数道跨河的小木桥不过二三米。两个清晨我都起个大早,沿着村落的木板道四处溜达,在木桥上伫立,往返。远处还罩着淡青色的烟雾。手机拍下的画面,宁静,萧疏。初阳在遥远的丛林背后还待喷薄,天光水色一团迷蒙,混沌,犹如被晨露打湿的眼睫,半睁半闭,缱绻一场不愿苏醒的幽梦。

迪廉河流经平野,几乎是悄无声息的。河水是酽酽的浓茶色。白云,绿荫,房舍,木桥,倒映在深色如绸的河面,反倒格外鲜亮明晰。

(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迪廉河。)

我们乘坐只能容纳四五人的小艇,溯流而上,去寻访野生的硕莪树,把舵的船夫随手一指——远处隐隐如烟的绿株,亭亭如椰如棕榈,那都是了。

(乘坐小艇去寻访野生的硕莪树。)

水面上一大串的木桐,一截一米多长,紧挨河边水草旁,如浮桥般沿河迤逦。船只驶近了看,木桐表层都凿了孔,以一条长绳贯连着。这些都是顺流运下来,贮存着,等待在作坊加工的硕莪桐。

作坊因此大都设在河畔,我们登岸参观:硕莪桐被斧头劈成小腿般粗大,再一截一截塞进搅碎机,轰隆声中碾碎成粉屑;加水混合后,经过一道道沟槽,使淀粉沉底,木屑浮上。浅褐色的木屑直接倾倒入河流里——怪不得迪廉河水如此浓酽,它沉积了多少世代的硕莪残渣,多少劳动的汗水!

(河畔作坊。)

沉底的淀粉收集后再经过多道工序,过滤处理,最后成为洁白如雪花,柔软如面团的硕莪粉。然后再交到另一些也设在河边的作坊,在粉末中掺入椰奶,米糠,以盐和糖调味,用特制的网状竹筛制成颗粒,在土灶上以柴火烘干,袋装成为可口的零食。

(过滤处理硕莪粉。

硕莪粉加料后制成颗粒。

(加工过程。)

不起眼的迪廉河悠悠流淌,承载着马兰诺人世代的劳作生活,河流以最廉宜,最实际的方式,运输,储存硕莪树桐,然后在河边加工,从树桐里分解出淀粉,成为哺育了一个民族的粮食。马兰诺人因此被称为“吃树的民族”。就连生产过程的渣滓,也简易地让河流清理了。

硕莪树


在砂拉越以硕莪为主食的,不只是马兰诺民族,以狩猎为生的唯一的游牧民族本南人也是。这和当地,特别是拉让江河口一带,主要是泥炭沼泽地有关,这种土地不适宜栽种稻米,硕莪树却能生长得滋荣茂盛。

我们的小船沿河而上,在村子范围,河里浸泡着硕莪树桐,河岸上硕莪粉正在加工,机器转动,柴火熊熊,烟气腾空 。离开村落,一驶进丛林,两岸树木横生的枝叶,织成覆盖小河的浓阴,小艇的摩多声撕开了亘古的宁静。触目都是高低参差,外形酷似棕榈的,野生的硕莪树。

硕莪树学名:Metroxylon sagu,又名西谷椰子 、西密棕、西米椰子,属棕榈科西谷椰属。是一种原生于东南亚马来群岛的植物。在砂拉越硕莪产地主要集中在中部至北部,比如沐胶、乌也、达叻一带,这些地方正是马兰诺族聚居处。早年马兰诺族不吃饭,以硕莪粉冲泡成糊状作为主食,或吃硕莪粉制成的点心和饼干等,祭拜活动中常见硕莪的影子;传统舞蹈中,也少不了硕莪加工劳作的舞步。

根据资料:自19世纪初叶,产自沐胶(Mukah)、乌也(Oya)、和拉浪(Rejang)这些马兰诺地区的硕莪,大都运到新加坡加工,再出口到印度和欧洲。硕莪成为当时新加坡主要的出口商品之一。昔日的牛车水就曾有街巷以“硕莪”(sago)为名。

当我们被野生的硕莪林环抱,面对一株被放倒,比身躯还大、浑圆的,已被断成多截的硕莪树,不禁驰想,远隔重洋的两地,在历史上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交集?那一截截树桐,流出迪廉河,渡过南中国海,我们先祖的手,是不是就如此刻河畔作坊那些工人的劳作一样,把“树”变成粮食,维持了自己,也维持着他人的生计?当历史和此刻瞬间相遇,我们来寻访的,岂仅是一株野外的硕莪树?

(硕莪树。)

“啊!”有人惊呼——只见船夫正从绵腐的树头,挖掘出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硕莪虫,咖啡色发亮的头,深乳色的身躯,混杂在纤维丝中蠕动着。

就连虫,也是硕莪对这个民族的赐予,生吃,或者油炸,硕莪虫都作为马兰诺人的风味食品之一,还富含完全不被污染的蛋白质。

(硕莪虫。)

(硕莪虫都作为马兰诺人的风味食品之一。)

马兰诺人


马兰诺族(Melanau)是最早期居住在砂拉越的民族之一, 是砂州第五大民族。在沐胶(Mukah)发源。远在1853年前,他们就已定居在甘榜南甲(Kampung Nangka)的长屋里。马兰诺人崇拜泛神灵,他们相信生命与环境是一体的,原来信仰Liko(河族)。现今多半为基督徒(或天主教徒)、回教徒。

马兰诺族曾经有过自己的辉煌,结合各国古代文献对马兰诺王朝零碎的记录及民间传说,马兰诺王朝是婆罗洲岛最古老的王朝,于11世纪期间壮大,并于15世纪走向没落。马兰诺王朝覆灭之后,长期沦为被殖民统治的一方,马兰诺人渐渐失去他们的信仰习俗,语言文化,甚至是身分认同。

尽管马兰诺王朝在15世纪走向没落,社会上依然奉行等级制度,划分为皇族、贵族、自由人和奴隶。马兰诺族群里隐藏着一种复杂的传统式计算法,来区别一个家庭的阶级,他们以“比古”(Pikul)为单位。分为五、七、九、十二、十五“比古”。 五、七“比古”是自由人;九、十二、十五“比古”属于贵族阶级;十五以上就是皇族,而 五Betirih(Dipen gak luer)以下则为奴隶。我们参观村子里的Sapan Puloh迷你马兰诺博物馆时,馆主解释说:“‘比古’(Pikul)指的是腰刀上的弯曲,弯曲越多,社会阶层越高级。”但也有资料说Pikul是指计量单位,一Pikul大约等于60kg铜的重量。

我们入住的拉敏达纳(Lamin Dana)民宿的主人戴安娜.罗丝(Diana Rose), 她的身分非常特殊,她是皇族后裔最后一代人。不过她极少向别人提起她的身分,因为过去的奴隶制曾是历史上黑暗的一幕。

在沐胶市区,以及在迪廉村落里,我们看见不少于三支高高矗立的柱子,以砂拉越闻名的铁木(Kayu belian ,学名Eusideroxylon zwageri) 制成,这就是所谓的“Jerunei”柱子。当一个皇室成员去世时,他的遗体并不直接埋葬,而是等尸体腐烂后,才把骨头收集在瓮中,再将瓮放置入“Jerunei”里。这时,一对介于12、3岁的男女奴隶将被殉葬,男奴隶会被抛进坑里,女奴隶则被吊在“Jerunai”柱上,让她活活饿死。根据传统,陪葬的男女奴隶会成为死者在往生世界的护卫和侍者。

我们在观看村落里的一支“Jerunai”柱时,在靠近土地的部位,有着许多刀砍的痕迹,据说那是奴隶的家人,不堪孩子被残忍杀害,以刀砍发泄胸中的愤怒!

(“Jerunai”柱靠近土地的部位,有着许多刀砍的痕迹。)

这种极不人道的殉葬制度,在文莱王国把砂拉越交给白人布洛克家族(Brooke Family)管理时,第二代拉惹Charles Brooke(1868年)将它结束。

光亮背后总有阴影,伴随着历史的辉煌,必有不忍直视的黑暗!

而对于在迪廉村落里,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动者,河流、硕莪,谱写着他们的生命之歌。他们也许没有意料到,平静的生活,竟会闯入许多窥探者。时光,就如她们烘焙硕莪颗粒的袅袅烟气,他们总是回报温厚的笑意,既透露了清苦,也满怀着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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