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15, 2018

碧山亭的起源与重建

原文刊登于《扬》第35期,2017年8月15日

上世纪70年代,汤申路还可见到占地324英亩的垒垒群山,面积差不多等于180多个足球场。这里每一座广惠肇碧山亭的坟山,都埋葬着先民离乡背井,到头来不是落地生根,就是有家归不得的辛酸血泪。

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愚公移山的大变化后,时代巨轮辗破了入土为安的观念,先人纷纷被请“出土”,再进行火化。新加坡华人从土葬盛行的年代进入火葬的新纪元。

红尘大厦千年计,白骨荒山土一丘。碧山偌大的坟场,只活在过来人的记忆中。

碧山的变迁就是一部本地华社的发展史,代表着华社在异地自力更生,保留传统孝道的可贵精神,成为新加坡历史上不可磨灭的足迹。死人让出土地是为了让更多后人活下去,十万座墓碑林立的坟地演变为今日的三分之二个碧山组屋区。


(红色部分为昔日碧山亭坟山)


坟场三迁


碧山亭是广惠肇人士于1870年,在“遥远的郊区”所购置的义山。根据碧山亭的地界碑铭文,碧山亭乃广东人继市区边缘的青山亭(麦士威路)与绿野亭(河水山)之后所扩建的坟山,广惠肇三属先贤梅南瑞等人发起购置碧山坟地,安葬“聚萍踪于石叻,有人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在异地溘然长逝”的同乡人。

“青山”取义自麦士威路一带山峦起伏,草木青葱。十多年间,青山亭已经无法应付需求, 1840年政府批准在河水山的23英亩地段设立绿野亭坟山,绿野青山遥遥相望。

三十年间绿野亭也葬满了,广客人士决定分道扬镳,丰永大人士于1882年在荷兰路设立丰永大义山,嘉应人士于1887年在荷兰路设立双龙山,广惠肇三属则于1870年开辟碧山亭。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华商除了在新加坡各社团组织行善外,影响力往往扩及海峡殖民地,例如同治元年(1861年)槟城广福宫重建,梅南瑞也是捐款人之一。

新加坡的广东人坟场就在互助互重中走了将近两百年之路:
第一个50年(1820-1870):雾锁南洋,落叶归根。先后设立了青山亭、绿野亭和碧山亭义山,埋葬不幸在他乡逝世的先民。 
第二个50年(1870-1920):互助为先,社群共祖。陆续设立血缘、地缘与业缘总坟,甘榜碧山亭也开始发展。 
第三个50年(1920-1970):取之社会,用之社会 。跟广惠肇留医院合作,设立总坟义塚,为在医院往生的先友下葬立碑;创建碧山亭学校;为五万名日据大检证时期被杀害的华人超度。 
第四个50年(1970至今):为旧人做记录,为新人留见证。碧山亭坟场清山,碧山亭理事最终向政府争取到8英亩之地,延续先贤创建碧山亭的使命,并于2017年成立了“广惠肇碧山亭文物馆”。

与死人为邻的甘榜山亭社区


1890年“劝捐碧山亭小引”的金石碑文显示,经过二十年的努力,碧山亭的组织管理渐趋完善。除了梅氏人士如梅南瑞、梅湛轩、梅旺、梅遂和、梅端成等人外,“七家头”朱广兰、朱有兰、胡南生、罗奇生、广恒号、罗致生、同德号都乐捐庞大的数额给碧山亭,作为建筑庙宇和开辟道路等用途。胡亚基则通过个人影响力,向殖民地政府“求免地税”。

20世纪初,随着大量中国移民南来寻出路,甘榜山亭住家店铺逐渐增加,人文经济开始成形。碧山亭创建了碧山亭学校(1936-1981),为各族孩童提供免费教育,甘榜山亭发展成为一个人文孝道的社区。


(碧山亭坟山与甘榜山亭入口处的甘榜山亭路 Kampong San Teng Road。图片来源:碧山亭)

1948年,广惠肇先贤添置了175英亩地来发展坟场。为了方便管理,碧山亭坟山以“亭”为界,划分出十个亭,加上后来增添的新五亭和新七亭,共十二个亭,其中新五亭和第九亭分别以黄福(黄亚福)和鲁保林命名。每个“亭”都有个路亭,为前来拜祭的亲属提供歇脚之处。十三座山头以“星加坡广惠肇碧山亭盂兰胜会”为名,如星字山、加字山、坡字山等,以此类推。

汤申路圣德兰疗养院(St. Theresa’s Home,前名Little Sisters of the Poor)对面的甘榜山亭路是通往坟场的主干公路,道路两旁有卤鸭店、酱油厂、药堂、西饼店、学校、戏台和民居耕地,俨然是个坟场旁自给自足的活人社区。再往内走到了收费站和福德祠(大伯公庙),车辆必须先停在一旁的“礼亭”,下车向大伯公“拜码头”,献上“买路钱”之后才能过关。

大庙戏台隔邻的茶亭有木制台椅,为过路人提供包点饮食。茶亭也是居民平日的活动中心。


(碧山茶亭是居民的日常情感联络站。图片来源:碧山亭)

收费站仿佛是阴阳界的隔间,平时越过收费站的人,一般都披麻戴孝,难掩悲怆之情。喃呒佬(民间道士)摇铃诵经,棺木徐徐下降,洒下黄土后又见新坟。坟场内道路弯弯,在没有电子全球定位系统(GPS)的年代,靠的是脑子里的GPS,不然就是熟悉地形的居民引路。

根据老居民的记忆,碧山亭第一至第三亭的居民多数是广东人,第四至第七亭则潮州人与福建人参半,第八亭为福建人。由于坟山是从第一亭开始发展起来的,可见广东人是碧山亭最早的居民。

在碧山亭义务服务多年的梁少逵和老街坊蔡乙权表示日战期间,日本战机轰炸牛车水,许多牛车水居民徒步前来碧山亭避难,其他籍贯人士也纷纷逃到碧山亭坟场来。梁少逵追述当时一辆辆的罗厘车,载着住在豆腐街的三水妇女到碧山亭寄居,直至日据结束。显然碧山亭是华人眼中的福地,理想的避难所,大家互相扶持,靠种植番薯蔬菜过日子。日本兵士敬畏鬼神,或许正因如此,碧山亭的居民获得先人眷顾,逃过一劫。

梁少逵和蔡乙权都记得战后甘榜山亭住了三户印度人家庭,其中两户(Peritam Singh和Karrupian)居住在靠近入口处,另一户(Muthuaya)住在第三亭,负责打理坟场事务。

Peritam Singh 的女儿的中文名“碧丽”来自校长李文,取义在碧山亭学校念书和人长得秀丽。他们一家大小都口操流利的广东话,在碧山亭学校念书,跟村民打成一片。


(碧丽(中间)与她的童年玩伴。图片来源:碧山亭)

那时并没有现在政府不断强调的“融合”的问题,大家已经自然地磨合了。或许是靠碧山亭的山,喝碧山亭的水,已经在碧山绿水间同化了吧!

李文在碧山亭学校当了29年校长,他在口述历史中阐述了甘榜山亭的生活。碧山亭的机械工匠都是广东人,日据时期向日本人收买旧金属,用飞机铁做锅子锅铲卖给村民。新加坡独立后积极发展工业,年轻人由罗厘车载送到电子厂或军港工作,老人家和妇女则在家里养家禽种蔬菜。农民养的猪不多,每户最多十只八只,靠赊账来买饲料,卖猪后才还钱给供应商。在彼此体谅,有欠有还下猪仔长大了,母猪生下小猪,农民在坟场旁度过一年又一年。


(碧山亭学校运动会。图片来源:碧山亭)


碧山亭的四大特色


碧山亭漫漫长路中,四个最大的特色为社群共祖、万缘胜会、轮流管理和模范山制度。

不论是土葬或是火葬时期,碧山亭都秉持着传达孝道的信念,为华人社会注入特殊的意义。碧山亭设立社群坟山和社团总坟,对社群共祖[1]的祭拜,含义就是“孝敬”;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除了设在碧山亭的血缘、地缘、业缘总坟,各会馆社团也在会所以异姓同乡或同业共祭。灵牌置放在会馆的神主之间,在参拜自己的血缘亲人的时候,同时参拜其他人的亲人,那些没有子孙的先友一样得到后人的香火,进一步催化同乡同业一家亲的感情。

碧山亭一个半世纪的发展中, “集万人之缘,结千祥之福”的万缘胜会是重要的旗舰活动。1923年掀开序幕后,多年来都有众多善男信女参与。

万缘胜会可能是清末民初在珠江三角洲兴起的渡亡救赎仪式,传到新加坡后成为碧山亭所主办的尊敬祖先,饮水思源的孝道活动。佛教有“六道轮回”,道教也有投胎转世之说,基于固有的怀念祖德的文化,为人子女的都希望先辈能够消除业障,早登仙界,或轮回再世,投胎到幸福的家庭。万缘胜会设立僧道尼法坛,由佛道法师一起诵经,举行超度法会仪式如“破地狱”、“过金银桥”等,一般上为农历九月,连续三天三夜。

1943年日据时期,碧山亭主办了另一个万缘胜会,为日战中不幸殉难的死者与检证时被杀害的五万华人超度幽魂。  1978年,裕廊造船厂发生史拜罗斯号(Spyros)油槽船发生爆炸,76人不幸被活活烧死,碧山亭为各族死者超度。这些义举已经超越了广惠肇族群,进一步落实各族群籍贯人士和谐共处,互相照应的理念。


(村民投入万缘胜会的气氛中,背景为碧山茶亭。图片来源:碧山亭)

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大家自然会为先人争取好墓地。1916年,吴胜鹏出任碧山亭总理时发起模范山制度,通过编排列号来划分坟塚,不论山势高低,土壤潮湿,按照号码下葬。由于这个做法过于先进,引起社团的不满。为了安抚众人的情绪,碧山亭实行了九家会馆联合管理的制度。战后随着另外七家会馆加入碧山亭,1960年起实行16家会馆轮流担任领导任务,直至如今。

1948年,碧山亭落力推行模范山计划,跟计划初启时已经相隔30余年。由于不能自行选择墓地,因此流行“死得要及时,福人葬福地”之说。旧文件中的第四亭、第五亭和新五亭(黄福山)注明了广字模范山、惠字模范山、肇字模范山,第八亭和第十亭则为三属先人编号葬地。由于第四和第五亭是“旧”坟场,第八和第十亭是“新”坟场,通过时间点可以看出战前与战后的模范山之分。

重建碧山亭


碧山亭从永久产业的业主摇身一变,成为建屋局的租户,契约年限至2079年。表面上,碧山亭将来的命运并不迫切,但是,除了灵塔必须面对其他业者的竞争外,政府有权动用国家土地法令,提早结束碧山亭租约,如何“保山”成为不可掉以轻心的课题。

上世纪70年代碧山亭面对何去何从的命运,不论是保山或是结业都是艰巨的抉择。时任理事们迅速取得共识,保存了碧山亭的百年基业,并为后世制造了发展的空间。 

当时政府效率奇高,除了安排起坟出土,将骸骨火化外,还免费将先人的骨灰迁徙至风景宜人的万里骨灰安置所。数年间,百年坟山从此在地图上消失。

这段封山清山的历史背后,还有鲜为人知的故事。

1973年初,政府以国家土地有限,必须充分利用为由,向碧山亭发出封山令,停止私人坟山的土葬活动。其他方言群的义山都遭受相同的冲击。

停止私人土葬后,做法只有两个,一是埋葬在更加偏远的蔡厝港政府坟场,不然就是火化后安置在骨灰置放所。

1979年,政府正式宣布征用碧山亭全部坟地来发展碧山新镇。碧山亭理事认为碧山亭是一个由热心人士联合组成的百年机构,坟地的管理层也是由广惠肇16会馆义务组成,历年来通过购置坟地、兴建庙宇、学校及公所,设立奖学金等公益事业服务大众,因此,碧山亭应该被定位为慈善组织,而不是盈利的私人坟山。

碧山亭由时任理事长何国章率领谈判,要求政府提供50英亩,也就是约六分之一的原有地段,让碧山亭延续为社会服务的使命。碧山亭的建议包括保留百年的碧山庙,同时将碧山亭学校转型为养老院。在增建设施方面,碧山亭也建议设立殡仪馆和焚化厂,提供一站式的殡葬服务。此外,碧山亭考虑到广惠肇留医院需要地方扩展,希望政府能够拨地另建一间医院,扩大慈善医院的功能。

建屋局则表明政府将全权负责清山工作,包括掘取及火化骨骸,记录墓碑资料,通知家属领取先人骨灰,并让家属选择安置骨灰处。至于无人认领的骨骸,政府会安排火化与海葬。政府也接受碧山亭的建议,只是殡葬服务、老人院和医院跟原来坟山的方针不符,政府不能接纳。

最终,碧山亭负责遣散甘榜山亭与顺福村的两千租户。拿到剩余的少许土地赔偿费后,碧山亭作为一个社团注册的组织,大可结束坟山任务,但三属人士认为“碧山亭”三个字蕴藏着新加坡百年进程的使命感,因此坚持着这股精神力量,继续为往生者提供安息之地。虽然如今拜山(扫墓)已经无山可拜,但多年来,各广东人社团会馆坚持到碧山亭进行春秋二祭,显然蕴藏着一群老乡里对会馆、对社群细水长流,血缘绵长的情愫。

在现任理事与16会馆一致同意下,广惠肇碧山亭文物馆的创建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预计2017年底就可落成并对外开放。创建文物馆不论对保留广惠肇三属人士对社会贡献的史迹,或是对守护与传承华族文化都一样意义深厚。国家文物局对此项目的支持就是最大的肯定。

百年不老,最主要是自我更新。期待将来能够继续见证,继续书写碧山亭的发展史。

注:此文摘录整理自《大眼鸡 越洋人》(李国樑著),2017年底出版。

注[1] (2019年1月3日):“社群共祖”乃曾玲的原创词。曾玲认为这是虚拟的凝结社群的方式。在筹建“广惠肇碧山亭文物馆”的时候,我将此说法提出给委员会讨论,大家一致认为碧山亭的“社群共祖”应该是对往生者事之以礼的传统礼节,而不是虚拟的。

主要参考资料:

1. 岑康生,<碧山亭重新发展的始末>,http://pecksantheng.com/index.php/cn/history/188-2012-06-28-14-23-00. Accessed 1 Jul 2016。

2. 岑康生,陈翠玲,<大纪事>,http://www.pecksantheng.com/index.php/cn/history。Accessed 2 July 2016。 

3. 陈明鸾,<新加坡教育史--口述历史访谈, 受访者:李文>,新加坡国家档案馆,Accession Number 000109。

4.   <广惠肇方便留医院 碧山亭义地扩大>,《南洋商报》1938年8月29日。

5. 韩山元,<守住最后一片乡土——暮色中的旧碧山>,《联合晚报》1987年7月17日。

6. 区如柏,<从海唇福德祠到绿野亭 谈广客两帮百年关系>,《联合早报》 1987年9月20日, 34页。

7. 区如柏,<广惠肇碧山亭>,《广惠肇碧山亭成立128周年纪念特辑》(广惠肇碧山亭),14页。

8. 各期的《扬》(广惠肇碧山亭)。

9. 曾玲,《福德祠绿野亭发展史:1824-2004》(华裔馆,2005),ISBN 981-05-3286-5,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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