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22, 2019

清朝阿嫲下南洋

原文刊登于《联合早报·缤纷》2019年3月2日

从地底出土的文物显示,古代新加坡河口的维多利亚纪念堂和皇后坊一带,曾经是个繁华的市集。两百年前借助于英国人的行政机制,古老的商港复兴,跟国际海洋重新接轨。这段殖民地的开拓史也是串联新中两地的华人史,新加坡成为近代中国华人浩瀚下南洋的中心枢纽。

趁着开埠纪念活动,我重新打开旧饼干盒,里头保存着阿嫲的船证、旧照和其他印迹,谱写着个人命运与大历史场景环环相扣的乐章。


1920年代下南洋经历


阿嫲是清朝人,从封建帝制走向民国。她在顺德家乡听过白驹荣、薛觉先等老倌唱戏,难怪对丽的呼声的“光绪王夜祭珍妃”之类的粤曲听得入神。感觉上清宫是遥远的传说,不过对过来人而言,清朝并不遥远,记忆犹新。

顺德蚕丝业主导清末民初的广东经济约半个世纪。由于养蚕比种植棉花、水稻等农作物更有利可图,顺德各地掀起弃田筑塘,废稻植桑的高潮。繁华盛世的景观就如《趁墟谣》所唱的:
年复年,日复日,一旬三圩一、四、七。年复年,年年趁圩人万千。圩中何所有?衣服适身食适口。新丝卖去织绫罗,洋杂土货多罗罗。近日丝多价越起,洋船采办来千里。广丝装学湖丝装,广州价比湖州美。家家早期夜眠迟,出丝要赶趁圩期。
好景不常,上世纪20年代,世界经济开始走下坡,农村生产的蚕丝滞销,自力更生的妇女只好纷纷跑到香港、新加坡等地另谋出路,负起养家的担子。

阿嫲就是在那个时候跟众多华南妇女挤在同一个船舱来到新加坡。蒸汽船的航行时间约5天,已经告别了漂洋过海一个月的帆船岁月。那个越洋的年代,流行“中国人坐中国船”,本地林秉祥兄弟的和丰轮船成为下南洋的首选。和丰面对欧洲和日本客船的竞争,降低大舱搭客的船费,阿嫲因此受惠。据说从林秉祥的祖籍福建龙溪前来的老乡,船费甚至一律全免。


(新加坡河畔保留的建筑物“和丰油较有限公司”,可供追溯昔日林秉祥的和丰集团的辉煌史。)

客轮抵达新加坡时,先停泊在岸外,由政府官员上船进行检疫。由于船上发生疑似传染病例,挤大舱的船客一律转运到棋樟山(圣约翰岛)隔离约两个星期。检疫期间三餐都由自己料理,此外必须赤着身子让政府官员淋“臭水”(消毒药水),侨民只好将小岛上所遭受的曲辱,当作异地寻梦的前奏。

隔离期结束后,阿嫲被带到“大人”(华民护卫司)面前问话。由于当时很多年轻的女子都是被拐带到南洋做妹仔(奴婢)和娼妓的,大人必须确认她们是否被人肉贩子卖到本地。

阿嫲终于嗅到新加坡本土的气息,由姐妹介绍到广东人垄断的印务所当制簿女工。那个时候的广东人行业还有粮油酱园,洗衣熨染,建筑女工,家庭女佣等。阿嫲工作数年后返唐山嫁人,或许她并没想过,30年后会再度过番,在他乡终老。

1950年代入境限制


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同样乘坐和丰轮船来新加坡,不过和丰已经转售给另一家船务公司。他在大舱的个人空间约1米x 2米,这名副其实的“一席之地”是吃、喝、睡觉和放置行李的地方。

不久,共产党取得中国政权,殖民地政府视共产主义为严重的安全威胁。在反殖的浪潮下,草木皆兵的阴影笼罩着本地社会,身份受到怀疑的人士都被政府当作马共看待。根据广东华侨博物馆的资讯,1950至1958年间,新马有约两万华人或自愿,或因疑似马共的身份被遣返,分成38批回到祖国(中国),至于从印尼回国的则更多了。

殖民地政府甚至颁布法令,凡是回去中国的便不能再入境。至于申请从中国来新的华人,一般上只有55岁以上的老人家和小孩才会获批。此外,为亲人申请来新居住的本地人必须证明自己有正当职业,不会增加政府的负担。这突如其来的法令使父亲和阿嫲两地相隔,深感无奈。

中华总商会领导的公民权运动,于1957年10月中旬获得立法议会通过,在本地居住超过8年的华人,自动成为公民。父亲刚好达标,以公民的身份申请年满55岁的阿嫲入境,这回很快就批准了。

阿嫲百味杂陈地环视乡下老屋最后一眼,带着村民的祝福,乘坐长途巴士下香港,再由当地的中兴旅店安排下一趟行程。她终于登上1957年12月2日开往新加坡的芝万宜号(TJIWANGI)客轮,坐的是经济舱 40号床铺。这个时候,和丰轮船已经结业。


(船证上写着船名、上船日期、床铺、目的地,此外还有香港华民护卫司秘书处的签名。船证的反面是人头照和香港威灵顿街的“合昌摄影艺术院”的印章。)

香港上环的中兴旅店专为办理签证的回乡客和前往新马的客户服务,父亲于上世纪90年代初回乡探亲时,也是先到中兴旅店下榻后才回乡的。

(香港上环中兴栈,右方为内河船码头,1917年。图片来源:香港华洋行业百年──饮食与娱乐篇。)

芝万宜号客轮由荷兰公司经营,1950年投入服务,来往于香港、新加坡和印尼之间,10年后才川行到更远的澳洲和日本。芝万宜号启航后,载送过多批愿为祖国奋斗的新、马、印华侨和年轻学生回中国。


(芝万宜号客轮(Tjiwangi). Credit: https://www.hetscheepvaartmuseum.com/collection/order-images, inventory number 1993.7596.)

斗转星移中,不论是新加坡的海岸线或是移民厅,都展现出新时代新风貌,中国银行和亚洲保险大厦最引人注目,不合时宜的制度亦已废除。阿嫲在路边摆着咖啡摊的红灯码头外下船,转搭接驳船上岸。这回她不需要到棋樟山隔离,亦不需要接受官员的盘问。暮色中码头的红灯显得格外温馨。

(等候船期时,阿嫲(右)到香港虎豹别墅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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