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审判
11月20日,上诉庭开审,玛丽亚的生母艾德琳飞到新加坡来,两人终于在八年后重逢,但玛丽亚告诉她:“我不要跟你们回去,我要跟阿米娜在一起。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将我送了给别人,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决定跟我的丈夫在一起。”
(玛丽亚告诉母亲艾德琳:“我不要跟你们回去,我要跟阿米娜在一起。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将我送了给别人,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决定跟我的丈夫在一起。” 图片来源:Straits Times)
在上诉庭上,艾德琳表示当年只是将玛丽亚交给阿米娜帮忙照顾几天,她并不同意领养这回事。生下孩子后,她要带回玛丽亚,但是在路途中被日本军扣留,被释放后已经找不到阿米娜了。
阿米娜的说法则不一样,她说当时双方已经同意由阿米娜领养孩子,艾德琳的亲兄弟Soewaldi也在场,所以她决不放弃孩子的监护权。
承审的布朗法官(Justice Brown)认为双方的供词都不可靠,他问玛丽亚想要跟谁。
玛丽亚对养母感情深厚:“我不要跟我的母亲,我要跟我的养母在一起。”
布朗法官也提问玛丽亚只懂得马来语,回去荷兰是否会碰到语言障碍。荷兰大使供证时强调战后许多不会荷兰语的孩子回到荷兰,都能够适应祖国的生活。
12月2日,下判的日子终于到来,上诉庭必须作出两项裁决:一是婚姻的合法性,二是玛丽亚的抚养权归谁所有。
法官通晓的是英国法律而不是回教法,在这个环节上,英国法律所考量的是女孩在这个年龄是否已经有自行判断,作出正确决定的能力。法官根据大英律法,接受玛丽亚原国籍(荷兰)的法律,而不接受回教法下十三岁的马来传统婚姻。
此外法官也认为玛丽亚年纪还小,她当然希望留在马来亚,跟她熟悉的“家人”在一起。作为法官,他必须根据玛丽亚的合法父亲的意愿,决定什么是将玛丽亚养育成人的最佳方式。
“It is natural that she should now wish to remain in Malaya among people whom she knows. But who can say that she will have the same views some years hence after her outlooks has been enlarged, and her contacts extended, in the life of the family to which she belongs?” ---Justice Brown |
布朗法官指责阿米娜和曼梭等人尝试通过可耻的结婚行动来妨碍司法公正,他作为一名法官,职责是让玛丽亚这个小女孩翻开人生新的一页,重新生活,从此不需要经历重重的诉讼。
闻讯后养母阿米娜伤痛欲绝,当场晕厥过去;玛丽亚被带到汤申路的善牧罗马天主教修道院(Roman Catholic Convent of the Good Shepherd, Thomson Road),她的生母艾德琳也到同一家修道院寄宿。
“(Maria's marriage to Inche Mansoor Adabi is)a discreditable manoeuvre designed to prejudice these proceedings...... What I am concerned now is that this child should start a new life altogether without being concerned in any further proceedings.” ---Justice Brown |
闻讯后养母阿米娜伤痛欲绝,当场晕厥过去;玛丽亚被带到汤申路的善牧罗马天主教修道院(Roman Catholic Convent of the Good Shepherd, Thomson Road),她的生母艾德琳也到同一家修道院寄宿。
(阿米娜上诉失败,永远失去玛丽亚的抚养权,伤心地离开法庭。
图片来源:NAS 11 Dec 1950)
是宗教之争,还是正义之争?
在等待下一轮上诉期间,报章记者可以自由进入修道院。12月5日,英文报(Singapore Standard)在头版刊登了玛丽亚跟修道院长的亲密照,报道玛丽亚如何换下沙龙,改穿西装,除了使用“回教抚养不敌血緣关系”之类的敏感字句,还通过“玛丽亚跪在圣母玛丽亚的雕像前”的标题(Bertha knelt before Virgin Mary
Statue)来刺激回教社群。多年以后玛丽亚被问起此事,她说当时记者安排拍摄这些照片时,她并不知道自己被利用。
(英文报(Singapore Standard)通过“玛丽亚跪在圣母玛丽亚的雕像前”的标题(Bertha knelt before Virgin Mary Statue)来刺激回教社群。图片来源:www.slideshare.net)
(刺激回教徒的照片:玛丽亚在修道院,开心的跟修女在一起。图片来源: National Archive The Hague 2356848-501212-13)
(刺激回教徒的照片:玛丽亚在修院学弹钢琴。图片来源:光明日报)
(刺激回教徒的照片:玛丽亚开心地等待回荷兰。图片来源:ANP photo)
马来报章(Utusan Melayu)以牙还牙,12月7日刊登了三张玛丽亚伤心饮泣,修女在一旁安慰的照片,并将这起官司形容为“灵魂争夺战”。
甘尼(Karim Ghani)是一名极端的淡米尔族回教徒, 12月8日,他在苏丹回教堂发表演说,告诉回教徒这不只是玛丽亚个人的问题,这也不只是回教徒的问题,这是关系到整个回教法律,谴责法庭的判决是对回教的歧视。他告诉在场聆听的穆斯林警察,你有职权在身,不支持我没关系,但至少不要干涉抗议行动。甘尼甚至表示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圣战(Jihad)将是唯一的途径。
12月9日,甘尼成立了一个玛丽亚行动委员会(Nadra
Action Committee),来自雪兰莪、彭亨、吉兰丹和阿米娜的家乡甘马望的马来人参与支援,暴乱一触即发。
警察总长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向上司(Colonial Secretary)请命,建议扣留甘尼,并将玛丽亚从修道院转送到保良局去,以避免进一步刺激回教徒。殖民地政府表示只知道华人会在新马搞乱,但从来没听说过马来人会扰乱社会秩序,结果不了了之。
不只是暴动而已
12月11日,甘尼发表公开信,要法官别宣布审讯结果,否则将会有灾难性的后果。法庭依时开庭,仅用了五分钟就驳回阿米娜的上诉。这时候聚集在高等法庭外的马来人和印度族回教徒开始闹事,马来族警察同情回教徒,采取了消极不应对的态度,导致暴乱升级。在亚拉街(Arab street)、桥北路(North
Bridge Road)、惹兰勿剎(Jalan Besar)、实龙岗(Serangoon)、芽笼(Geylang)以及加东(Katong)等地,路上的车辆被暴民纵火,受害者被暴民扔入水沟等。殖民地政府宣布戒严两个星期,并从马来亚各地调集辜加兵前来镇压,才控制了局面。持续两天针对白人的暴乱事件造成18人死,173人受伤,119辆汽车被破坏。
(暴乱中其中一名死者。图片来源:SBC 1988)
暴乱的18名死者中,其中一个个案是英国人约翰(John Davies)。他跟妻子和八岁的女儿坐在巴士车上,却被暴徒扯下车毒打,匆忙间跳下沟渠,希望可以捡回一命,但事与愿违,约翰在无路可逃下伤重身亡,妻子和女儿则无恙。
12月12日,玛丽亚在生母艾德琳的陪同下登上飞机,向童年的家乡挥别。
12月15日,玛丽亚抵达荷兰,受到夹道欢迎。荷兰报章(De Telegraaf)说玛丽亚看起来只有十岁大,言外之意就是在“森林”被虐待,导致营养不良。玛丽亚能够脱离苦海是少数的幸运儿之一,因为在许多殖民地国家,有很多类似玛丽亚的孩子滞留在当地,成为别人的养子养女,过着悲惨的生活。
(玛丽亚抵达荷兰,受到群众欢呼。图片来源:CNA 2014)
这起事件也挑起共产国家与资本主义列强的政治斗争。英美报章(例如Manchester Guardian, New York Times)指责共产党在背后主导这场暴乱,苏联则在联合国会议上回击,指责玛丽亚事件违反人权,这不是起强迫婚姻,而是强迫离婚,这才是暴乱的源头。
殖民地政府成立的调查委员会发表调查报告(1951),指责马来警员没有及时执行任务是暴动的导因,也认为没有阻止记者进入修道院处理失当,但并没有指出基督教与回教间的敏感性,也不认为法庭审理有误,没有考虑到阿米娜和玛丽亚之间深厚的母女情。
(调查委员会发表调查报告(1951),指责马来警员没有及时执行任务是暴动的导因。
图片来源:SBC 1988)
还有值得一提,但许多后来的研究与报道都忽略的是在向调查团供证时,当时的警察总长R.C.B. Wiltshire在事发现场,他认为报章不公正确实的报道已经挑起了民众激烈的情绪,警察开枪来尝试控制高等法庭外的局面是引起现场群众暴动的根源(The Straits Times, Feb 21, 1951)。
法庭的终极判决在西方法律眼中是顺理成章的大团圆结局,但在一些英国报章(例如Manchester Guardian)眼里,认为殖民地政府又再一厢情愿的作出决定,严重忽略了托付回教女子给天主教会的后果;苏联报章(Pravda)指责英国政府采用一贯的手段,歧视殖民地人民;至于在马来人的情义至上的世界里,公义到底在何方?
法庭的终极判决在西方法律眼中是顺理成章的大团圆结局,但在一些英国报章(例如Manchester Guardian)眼里,认为殖民地政府又再一厢情愿的作出决定,严重忽略了托付回教女子给天主教会的后果;苏联报章(Pravda)指责英国政府采用一贯的手段,歧视殖民地人民;至于在马来人的情义至上的世界里,公义到底在何方?
(英国报章Manchester Guardian认为殖民地政府又再一厢情愿的作出决定,严重忽略了托付回教女子给天主教会的后果。图片来源:SBC 1988)
当然如果往前追溯,战争是一个导因,如果没有战争,玛丽亚就不会跟她的生父一家人分离,阿米娜也会过着平静的生活。再往前追溯,也许错就错在殖民地主义霸权。
曼梭认为法庭认为他和玛丽亚的婚姻无效是个错误的判决,于是上诉到伦敦枢密院,不过他的上诉无效。
经历过这起事件,阿米娜心衰力竭,从此过着自闭的生活,她在二十年后(1970)去世。
前市议会主席麦尼斯怎么看?
前新加坡市议会主席麦尼斯(Sir Percy McNeice)在口述历史中(Oral
History Centre 000099/16)觉得荷兰人认为玛丽亚身为一名白人女子,必须在欧洲家庭里成长,不能跟马来人在一起,这种单向思考是完全错误的。荷兰当局自以为拯救了玛丽亚,其实是毁了她的一生。如果玛丽亚留在阿米娜身边,跟丈夫曼梭在一起,她可能会比较开心,她的生活也会过得好一些。玛丽亚虽然皮肤白皙,看起来不像马来人,但没关系,马来人喜欢肤色较浅的孩子,在那个战争的年代,许多马来人收养华人的孩子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麦尼斯觉得当时法庭认为玛丽亚其实是来自天主教家庭,不是个回教徒,所以让她入住修道院是个大错误;保良局没有宗教色彩,是个较合理的栖身之地。
麦尼斯也批评记者Lilian Buckle,她的丈夫在社会福利部工作,因此获得许多内幕消息。Lilian Buckle利用这个优势,进入修道院,拍摄了许多煽动性的照片,刊登在报章上。这项举动激怒了马来人,认为白人侵犯了玛丽亚的宗教自由,在回教世界里,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挥之不去的忧伤
玛丽亚在19岁那年成婚,婚后育有13名孩子,其中3名孩子不幸夭折。
1975年,在荷兰的电视现场转播节目中,玛丽亚接受访问,她没想到当局竟然通过越洋连线,安排曼梭在电视的另一端上节目。曼梭抱着孩子,太太坐在一旁,表示已经另组家庭,很感激阿拉赐予他美满的家庭生活。曼梭的出现挑起玛丽亚伤心的回忆,她觉得自己的幸福被无情地剥夺了,在情绪失控下密谋杀害亲夫但被揭发,法官考虑到玛丽亚悲惨的人生,判她无罪释放。玛丽亚无法继续跟丈夫一起生活,在1980年离婚。
(1975年,玛丽亚接受荷兰电视台现场访问,她没想到当局竟然通过越洋连线,安排曼梭在电视的另一端上节目,表情愕然。图片来源:CNA 2014)
(曼梭在电视的另一端说生活如意,感谢阿拉赐予他美满的家庭。图片来源:CNA 2014)
1999年,62岁的玛丽亚终于得偿心愿,回到童年的甘马望,会见阿米娜的家人,童年一起读书玩耍的好友,并探望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日本籍姐姐Kamariah。随后玛丽亚来到新加坡,回到曾经短住的修道院,不免触景生情,跪在地上痛哭。她表示感觉非常空虚,就像当年从法庭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
(1999年,62岁的玛丽亚回到甘马望,探望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日本籍姐姐Kamariah。
图片来源:CNA 2014)
(1999年,玛丽亚回到曾经短住的修道院,不免触景生情,跪在地上痛哭。
图片来源:CNA 2014)
2009年,玛丽亚因血癌去世。去世前两个月,玛丽亚接受Monsoon Pictures的专访,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还是坚持说阿米娜的抚养权是合法的,她相信领养文件就在艾德琳的兄弟Soewaldi 手上。她并不想离开阿米娜,不愿意离开原任丈夫曼梭,更不想回荷兰。玛丽亚童年的经历一辈子都烙印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郁郁而终。
玛丽亚的三个孩子在母亲去世后来到新马,走了一趟寻根之旅,也会见了Kamariah的后人(Rokaya)。根据他们的说法,妈妈的生命是一场人文悲剧,如果当时法庭判决玛丽亚留在阿米娜身边,结局可能会很不一样。
不过时间不会倒流,历史也没有如果。
(玛丽亚的三个孩子来到新加坡寻根。图片来源:CNA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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