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09, 2015

见山

原文收录于《新加坡艺术Singapore Arts》2015年12月,第三期。新加坡美术总会出版

开合呼应,虚实相生


9月,炎热的天气加上邻国烧芭,烟雾在顺风相送下,飘过马六甲海峡。狮城的外景朦朦胧胧,虚实间恍如雾里看花,情形就像今年一样。

还好当时摸得到路,到大华银行大厦的画廊观赏谭瑞荣先生的个人画展,画展的主题正好是《虚与实》。

展出的十八幅作品中,以“虚”为主题的水与花系列,都离不开行书艺术与水中紫莲。水与花系列使用快干耐久的丙烯颜料作画,可能画家有意通过丙烯的特性,将水莲互动的瞬间化为永恒。

(水系列:《静照》。画家:谭瑞荣)

(花系列:《莲》。画家:谭瑞荣)

其他游走于虚实之间,包括《见山》和五幅以“实”为主题的作品是大家熟悉的油画创作

蔡欣的《山外青山》(2014829日《联合早报》)贴切地反映了《虚与实》的精神世界:

“画展名为《虚与实》,除了概括作品的风格之外,亦蕴含耐人咀嚼的哲理。从展出作品而言,“实”者,或指“写实主义”。谭瑞荣在这方面的确功力深厚:几幅细腻传神的“人物工笔油画”(如《晨光》、《峇厘少女》和《东方破晓》)可以为证。至于“虚”,则为画家“山水系列”之部分语境。说“部分”,乃因它们并非“全虚”。譬如《见山》一作以书法“山”衬托人物;水系列作品则以书法“水”衬托莲花。“虚”为书法,“实”为人或者花;但有些花——如画作《莲》——之倒影又呈现“实”笔“虚”境。(妙的是画中无水,而莲花扭曲的“倒影”却隐含“水意”:更“虚”了)“山水系列”中的莲花或人物的笔触写实细腻一如《东方破晓》等作品。即便是《东方破晓》等笔触极为写实的画作,用心体味,其“画外”之“意”(文学意境?)仍然是“虚”的。整体画作立意造境亦虚亦实,虚实水乳交融,浑为一体。”

我身为外行人,尝试附庸风雅,看画凭感觉。但觉八幅水中莲的笔墨内涵、神韵气势,都从容淡定,虽然表面无诗,但禅意入诗,诗意入画。至于结合了南洋的东方风情与印象派画家惯用的光与影的“实”画,窗户是共拥的特色,画中人则是引人注目的亮点。以《晨光》为例,旗袍少妇倚在窗前,显然是新婚燕尔,早早起床梳妆,沐浴在晨曦中。但是,楚楚动人的她在想什么?她开心吗?房间黝黑的背景使到少妇的内心世界更加深邃,增添几许迷离。

(实:《晨光》。画家:谭瑞荣)

(实:《胡姬花》。画家:谭瑞荣)

(实:《东方破晓》。画家:谭瑞荣)

与《见山》面对面


《见山》这幅充满禅意的作品,是我最留恋的画作,站在“山”前,心境竟然翻了好几回。

(实:《见山》。画家:谭瑞荣)

在山的指引下,不知不觉间勾起了一段重叠交错的回忆。我在充满灵气的皇家山麓长大,山顶有许多值得回忆的年少时光。当我们正年轻的那一刻,投入绿旅生涯,行军时走过重重山岭,爱上了绿水青山。男女朋友间还互相邀约,趁着短假到邻国翻山越岭。

时光流逝,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当年充满豪气,誓愿将时代推得更前的年轻人已经逐步迈向花甲。有些朋友风采依旧,重拾当年勇,时不时背包一提,就潇洒的往邻国冲去,走入山中。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与《见山》面对面,首先想到的是南宋林升的《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诗人表面上描写了夜夜笙歌的繁荣景象,实际上是写反诗,谴责达官贵人酒醉金迷,忘了国仇家恨。

直觉上,“反”并非谭瑞荣的本意,不期然联想到唐朝王维的《桃园行》:“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王维以诗入画,从容雅致,活跃多姿。高山自有流水,视而不辨桃花水,只缘不在此山中。寻寻觅觅之余,总觉得这段文字少了一点返璞归真的寓意。

北宋苏东坡《庐山烟雨》:“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这首诗是苏东坡入禅到参禅的领悟,从心有千般恨到洒脱地挥袖,心空无物,万象自还。倒觉得比较接近山的本意。

于是想起同是宋代的青原惟信大师参禅所经历过的三重境界。我觉得谭瑞荣就是通过《见山》,将我们带到另一个思维的境界中。人生有限,但画境所蕴含的言外之意则是无遐的空间。

画家以提着水壶,书包还冒出蜘蛛侠的童真来替代悟禅的老僧,人物虽异,意境仍同。

谭瑞荣表示,他被“青原惟信所提出的“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的哲理所感动,利用“山”字来呈现山。对于站在山脚下的小男孩而言,巨大的山脉代表着未来的希望。他将凭借自己的力量与坚韧丈量山的高度。这场旅程将见证他获得智慧的历程,从而使他在未来的岁月中把握住出现在眼前的机会。”

山只是山,水只是水


我好奇地征求了其他朋友对《见山》的看法,其中一些感悟归纳如下:

- 跟画家异曲同工:世上没有翻不过的山,小孩若敢向那山走去,那山马上就消失。

- 现实主义:山下的小孩有危险!

- 念天地之悠悠:宁静和看到自己的渺小。

- 超越视野:滿天的星星真的很漂亮。

- 参禅思禅:眼中的山还是一样,心里的山已然不同。

“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出自《五灯会元》卷17《惟信》(宋·普濟:《五灯会元》,台北文津出版社,19865月版):

青原惟信禅师云:“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信众很喜欢引用惟信禅师见山的三个阶段,并理解为“未悟、初悟、彻悟” 的习禅的过程。

在信众的共识上,见山是山,是因为明心见性,看见的山本来就是客观存在的一座山。见山不是山,是因为眼中客观的个体已经被主观意识蒙蔽;当我们用怀疑的心态去体会这个世界,对周遭多了一份理性与现实的思考,山已不再是单纯意义的山,水也不是单纯意义的水了。当然修行看个人,对见山的感悟,莫过于个人的造化了。

从见山看先驱移民画家


中国南来的谭瑞荣除了担任《源》杂志主编外,也身兼新加坡新跃大学兼职讲师、新加坡文艺协会理事等职位,为21世纪的新加坡文化界作出贡献。

从游走于客观与心灵世界之间的谭瑞荣,联想到上世纪从中国移民至新马的第一代书画名家如施香沱、陈宗瑞、陈人浩、崔大地、黄葆芳、吴在炎、陈景昭、范昌乾等人。他们人在星洲,一方面为战后急速变化的南洋风情留下记忆,另一方面则坚持以中国传统书法绘画为创作媒介,在推动东南亚的中国绘画发展上,就像一座座中流砥柱般的大山!

中国的艺术文化随着移民流入东南亚。印尼有1500万名华人,约占国内总人口的5%,是大中华区以外华人人口最多的国家,但人口分散在众岛屿;新加坡只有300多万华人,约占总常住人口的75%,但由于国土小,反而是东南亚地区华人人口最密集的国家。新加坡的中文书法绘画等活动曾经风行一时,可能是日韩以外最为蓬勃的国家,直到1980年代传统华校消失,实用主义抬头后才逐渐淡落。

身处南洋,心系传统


以创作风格而言,施香沱1906-1990)强调对景写生,着重于描绘自身所见的实物,他本着师法自然的理念,经常带学生到植物园写生。施香沱在《施香沱篆刻图绘合辑》(1982)中写道:

“我的绘画是把现实生活中的感受诉诸形象。我写神仙鱼,写天堂鸟、胡姬、皮影戏、印度仕女,使它有点时代气息,地方色彩,表达及反映目前存在的事物。”

施香沱有一幅《达雅武士肖像》(1949),以典型的中国画风来描绘印尼的武士。施香沱在题跋中写道:古代中国人物画家的描绘对象就包括了游牧民族,而他自己在描绘达雅族肖像时,已经能够准确掌握其衣冠特征。想起自己虽然已经离开祖国,在南洋生活十年,还是主张“君子素夷狄而行乎夷狄,吾其被发左衽乎”。这句话的大意是我身处中国以外少数民族的地方,如果连言行举止也像他们一样,那我岂不是沦落为他们的一分子?

施香沱,《达雅武士肖像》

这番话反映了人在江湖,身处异地,心理上所衍生的矛盾的情绪。尽管施香沱在新加坡落地生根,一生还是坚持中国书画篆刻艺术,身处南洋,心系传统。

关于达雅族,砂劳越诗巫省华人社团联合会解说:“20世纪50年代,西方和印尼的人类学家都确认,加里曼丹岛的达雅人是古老的外来民族,他们的祖先是来自中国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大约在1500多年前,达雅人的先人离开天灾人祸和战乱频繁的云南等地。他们沿着长江流域漂流迁徙,经浙闽等地渡海到了台湾岛,之后再横渡巴士海峡,经菲律宾和南海诸岛最终到达加里曼丹,在那里世代生息繁衍。”

1938年,施香沱逃避中日战争,雇船南来新加坡。两年后在新加坡举行“筹赈祖国难民画展”,筹得的义款悉数汇回祖国救济难民。1941年在新加坡南洋美术专科学校专教中国画,课余教书法篆刻,前后任教三十六年。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施香沱与文人郁达夫等致力于抗日宣传,被列入搜捕黑名单,跟郁达夫、胡愈之等革命党人逃到苏门答腊。战后,施香沱回到新加坡,继续在美术界作出贡献。

富贵如浮云,光阴一艺中


与施香沱同期的陈宗瑞1910-1985)偏爱中国水墨画和西洋水彩画,他的画风写实求真,认为表扬真善美是画家的社会责任。

陈宗瑞提倡中国水墨画必须现代化与本土化,融入西洋画的作画技巧,包容新事物,表达现代生活,他甚至提议在中国水墨画中以英文或马来班顿题诗作跋,扩大欣赏中国画的观众群。

《废墟》和《甘榜》是陈宗瑞在上世纪5070年代的创作,通过中国水墨画的画法记录下遗失的南洋风情。《废墟》的原址在马六甲,《甘榜》景物可能是马来西亚,我觉得也可能是德光岛沿海的浮脚村落。当时新加坡朝向城市化发展,乡村正在迅速消失中。

(陈宗瑞,《废墟》)

(陈宗瑞,《甘榜》)

陈宗瑞出生于汕头的商贾之家,父亲要他接管家族生意,中学刚毕业就来到新加坡学习经商。陈宗瑞并不喜欢商场生活,私自回到汕头,转赴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21岁来到新加坡定居,先后在端蒙、中正、华侨等华校执教,为新马培养了许多美术人才。1935年,陈宗瑞、张汝器、李魁士、张伯河、庄有钊等人发起创办“中华美术研究会”,接待过徐悲鸿、刘海粟等人,并为他们的抗战筹款义展联系买家。其中张汝器在新加坡沦陷后的检证行动中,被日本人枪杀了。

1938年,“中华美术研究会”倡办“南洋美术专科学校”,陈宗瑞亲执教鞭。南洋美专一路来都是新加坡的美术摇篮。1969年,陈宗瑞又与同好发起成立“新加坡水彩画会”。

陈宗瑞一生为艺术献身,两度获得 “公共服务星章”,这是国家给予艺术家最高的肯定。

东方风格,更添华彩


李曼峰(1913-1988)这一位东南亚先驱画家是个比较具备“争议性”的人物,中国、印尼和新加坡都想将他“占为己有”。这是因为李曼峰身份特殊,在中国出生,在新加坡接受启蒙教育,后来入籍印尼。李曼峰绘画生涯的高峰期在印尼度过,印尼独立后的第一任总统苏卡诺奉他为“画伯”。“伯”是印尼人对長輩的尊称,“画伯”有国宝之意。

2010年,李曼峰的画作《峇厘民采》在香港拍卖,以超过400万新元成交。就画价而言,东南亚画家无出其右。

(李曼峰,《峇厘民采》

根据新加坡国家图书馆的研究,李曼峰来自广东番禹,三岁时全家移民到新加坡,先后在养正学校和圣安德烈学校受教育。在养正念书时,受到岭南派画家梅雨天的指导,国画的造诣深厚,奠定他日后成为东方风格油画先驱画家的地位。

1932年,19岁的李曼峰移居到椰加达,后来结识了徐悲鸿。徐悲鸿称他“才艺使人动心”。

第一届,也是唯一的亚非会议在万隆举行,42岁的李曼峰首次目睹祖国领导人的风范,满怀激情地画下参加会议的周恩来、陈毅等人。

(李曼峰,《万隆会议》)

二战后,李曼峰与苏卡诺初识,两人成为欣赏艺术的挚友。1960年,苏卡诺亲自核准李曼峰加入印尼国籍。李曼峰被任命为总统府画师及藏画主管,为苏卡诺画了油画肖像,出版了苏卡诺收藏画集,他独特的画风使到印尼艺术更添华彩,因此深受印尼人民的喜爱。

1967年苏卡诺倒台时,印尼政局动荡不安,李曼峰回来新加坡定居。

去世前一年,李曼峰在新加坡国家博物馆艺术画廊举办最后一次画展,筹得的十万元义款捐赠给新加坡肾脏基金会。

绘画的世界


两百年来,新加坡是一个流动性强的移民社会,千里之外大气候的转变,促使一代一代人来到狮城,有者成为过客,有者决定安家。他们各有各的精彩,凡走过必留足迹,头家苦力如此,文人画家亦然。

谭瑞荣说:“物质世界是虚与实的融合体;精神世界亦然。绘画的世界呢?”

通过谭瑞荣的画作,进一步追忆数位南渡的国画大师的一些生平事迹,纯粹是被谭瑞荣这段话所吸引,尝试稍稍探索美术家以无声的笔触,演绎人性对美的愉悦与期待的心路。我自知掺杂了主观的情绪,甚至引进某些政治元素,希望不会因此而干扰了大家欣赏好画的兴致。

相关链接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印象派画作
先驱画家与国家认同感

4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提到了“山”,想起 毛泽东 诗词长征开篇代表作 '十六字令三首' :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谰,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山,刺破青天鍔未残,天欲墮,赖以柱其间。
不知道有多少'新加坡'的'双语'人才能领略其中境界?

Anonymous said...

明天是周末,不知道有多少新加坡人知道明天也是‘重阳节’?
记得在1970s年代与几位死党徒步登上新加坡唯一的“高山” - 武吉智马山。当时的武
吉智马山还不是一个被‘推荐’的旅游点,山顶除了一个保护区无线电站外,一无所有。
在这个登山的日子,姑且以 唐寅 的一首登山诗至予不知‘天高地厚’,X眼看人低,
‘夜郎自大’的新加坡‘井底之蛙’:

一上一上又一上
一上上到高山上
举头红日白云低
万里江山都在望
果然山外还有山
人生合宜放眼量




Anonymous said...

不登峻岭 不知天之高
不临深溪 不知地之厚

无峻岭无深溪
不知天高地厚


Anonymous said...

“见山” 使我 “想江”,使我回忆起当年毛泽东 ‘百万红军渡长江’ 当儿的一篇 ‘经典之作’: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狮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看完了我想到了吴王夫差,楚霸王项羽,甚至国共的鬥争,...
是 ‘得胜不饶人 赶尽杀绝’,还是 ‘宽容大量 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一个是正道,如何教导下一代有 ‘正确’ 的历史观,我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