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于《联合早报》2022年1月31日
走过年少，走过岁月，对过年的期盼始终不变。物资匮乏的年代，向往节日的气氛；现代人生活紧绷，希望春节感染下看到更多舒展的容颜。
从前家在水仙门禧街店屋三楼，农历十二月伊始，骑楼下喜气洋洋，东南亚唱片公司播放张小英、黄晓君、邓丽君的《贺新年》《恭喜恭喜》《大地回春》《迎春花》…。德盛、华商、钜盛印务所挂满撒上金粉的贺年卡，手摸一下马上周身闪亮。谐街东风和美罗百货公司，大马路海洋时装（OG）和三人恤红彤彤登场。1965年的年初二也是开斋节，本地刚经历过两轮种族暴动，水仙门商家特意张挂“恭贺新禧”和“Hari Raya”来冲喜。
“扫屋”掀开春节序曲
骑楼上，我们五伙人集体“扫屋”送旧迎新。老房子天花板高四五米，用麻绳将椰骨扫固定在竹竿尾端，打扫起来事半功倍。
看通胜选定黄道吉日，通常落在腊月的首两个星期天。我们依照惯例，丽的呼声报时上午九点便掀开春节序曲。首先拍打两个房间共用的铁丝网，团团尘兔漫天起舞，真有雪花纷飞的感觉。隔壁房梳起不嫁的姑婆们年事已高，拆装勾在网上的相框必须爬高爬低，交给我这个“细路仔”负责。
洗刷功夫告一段落，接着下来煮浆糊黏挥春。红纸上四行金字出自牛车水写信佬，不外是“出入平安，龙马精神，心想事成，迎春接福”之类的吉祥语。
中间房清朝秀才涛伯的门口贴上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涛伯提着广东新会出产的家乡葵扇，为我们逐字解惑：“乾坤二字另有乾坤，宇宙天地，日月阴阳，治世圣人生，指日乾坤定也。”我们不知所云，唯有五体投地。
家庭主妇传承民俗
阿嫲在世的时候，接下来的大小事务都由她张罗。阿嫲不像涛伯读过四书五经，主要靠看大戏、听粤曲、唱歌谣来吸取传统价值观，并将家乡民俗带到本地，不自觉地负起文化传承的重任。
腊月廿四谢灶，阿嫲特意为午餐多煮两道家常菜，让灶神抵达天庭时多说几句好话。比灶神更大的是食神，我狼吞虎咽后洋洋得意地模仿老倌唱戏：“腊月廿四灶返天。半盏青泉一柱烟，寒生送灶上青天。玉皇若问凡间事，唉，你就话蒙正文章不值钱。….”
谢灶后登场的是 “阿嫲三炸”：糯米粉炸煎堆，面粉炸油角，生虾片炸虾饼。阿嫲点燃火水炉，倒入半锅光裕盛鸡标花生油，姜片浮在油面吱吱叫，表示可以下锅了。她边炸边有歌唱：“煎堆碌碌，金银满屋。油角弯弯，家财百万。大虾大虾，食咗笑哈哈。” 食材见热一片金黄，冷却后放入饼干罐，用茶匙柄将盖子撬开便可偷吃，没到年初一已不见大半。
“落坡”办年货
阿嫲办年货非牛车水莫属。吃过午饭，梳理一下发髻，穿上整齐的“阿婆装”和黑胶拖鞋，腋下夹着黑色长伞，婆孙俩携手落坡去。越过繁忙的吊桥头（哥里门桥），再和成伟记信局正在为潮州乡里汇款发侨批，四海通、华联、泰国盘谷和崇侨银行挤满人潮，香港街口老福源肉干店飘送着“狼肉”香。
来到豆腐街，原籍顺德的阿嫲终于停下脚步，跟三水婆闲话家常，回程顺便塞盒蛋卷给对方。虽然嘴头上说不用了，但还是喜滋滋地收下来。中国广东的顺德和三水路途遥远，那代人可能一辈子不相往来，这些劳动妇女却在岛国相遇相知，成为帮佣和鲁北行（建筑）的主力。
牛车水的主要街道几个通宵不打烊，年货越卖越便宜。阿嫲爱光顾恭锡街口的广成香，添些元宝香烛，顺便将港星挂盘和日历带回家。明年此时靓丽容颜就会落架，成为水杯托盘。
吃口安乐茶饭
一年忙到年卅晚，无非为了安乐茶饭。阿嫲的年夜饭，黄澄澄的白斩鸡最诱人。她先在母鸡喉咙割一刀，拔毛清洗内脏后，浸在大锅里烫熟。水面漂起清香的油脂，可用做汤底、炒菜和煮饭。阿嫲将剩菜翻煮后放在“纱柜”里，回锅菜自有别番美味。
年初二开年的桌上佳肴跟除夕夜不相上下，寄望从今以后丰衣足食，开年吃到年卅晚，不过白斩鸡换成“生鸡”（公鸡），象征生机旺盛。
“鲤鱼岌岌头，金银到你手”，取义大吉大利（鲤），年年有余（鱼）。天还没亮，牛车水戏院横街的鲤鱼摊率先开档，天际露白时，摊主已袋袋平安打道回府。下锅前先用润湿的红纸蒙住鲤鱼双眼，平躺在碟子上祭祖后，成为开年菜最新鲜的 “姜葱焖鲤鱼”。
过年的美食中最不健康的是腊味，腊肠、腊肉和腊鸭放在饭面蒸熟，碟子盛满香气四溢，饱和脂肪严重超标的肥油。最不健康的饮料是装满甜蜜人情味的汽水，福南街杂货店老板赠送的雄狮汽水有橙汁、樱桃、苏打和沙斯水，喝不完就将瓶盖套回去。下回伙计送货时，顺便回收玻璃瓶，每个五分钱。免费汽水外加“环保奖励”，想不常年光顾都很难。
爆竹落红打造记忆
年初四开工大吉，诸神辞别玉帝，返回人间与民共庆。送神早，接神迟，阿嫲等到晚餐才接灶神，那是因为从天庭赶到来已日暮黄昏，这顿饭肯定最可口。
过年当然少不了锣鼓咚咚锵，爆竹噼啪响。开工日水仙门商家挂高青，狮队派出“吃过夜粥”的精英，上演叠罗汉和攀墙绝艺，就像看关德兴、石坚的《黄飞鸿》一样精彩。
新十五晚，我们散步到香港街凑热闹，这里的福源、福兴隆、广德祥和梁同福杂货行入口东莞爆竹，从屋顶垂到路面。杂货行另找专人表演，将剩货串起来绕在身上点炮，但见元宵佳节金蛇狂舞，彩云追月落红铺路。我们又有365个日子可期待，成为珍贵的旧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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