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前,走了一趟童年的路,斜阳艳红,过客双鬓发白,容颜已改,人事已非。路口竖立街道牌Everton Road,艾文顿路。
六七岁时,我不时陪着母亲来这里,妈妈不识字,我还未上学,不知道街名,然而,脑海深烙它的线路。
沿着路右边走向双层老排屋。“喏,门牌3号,第二间。”住在老屋隔壁的老人往左边一指,我马上朝前。门庭悄静,半掩的窗不见人,布置简雅,毫无富贵发家的模样。
热心的福建阿伯应答着询问:“旧住户那个广东佬做‘廊西’生意,1950年代那时兴旺呀,门外围了一大堆人在等开工。1980年代中,老板去世,儿子接手,几年后也关门了。听说以前另一家‘廊西’公司的后人放弃医生牌照,也做‘廊西’,这一行好赚咩?3号转了几手,现在洋人住的,你要找的人都走了。”
清洗船舱的黑头巾女工
本地文史达人李国梁曾在电台广播节目谈到“黑头巾”,指的就是“廊西”,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群清洗船舱的广东籍妇女,妈妈是其中一个。
戴“黑头巾”的廊西婆,在闷热的船舱流尽汗水,一连数日弓着身子不见天日,默默忍受劳作之苦。
李国梁也在他的著作《大眼鸡·越洋人》说,“廊西”这个本地独特的词汇的来源可能有几个:从船只设计的角度,船底的主干结构称为龙骨,舱底装污油的隔舱俗称龙溪,因此“廊西”就是龙溪的“四邑话”。不过,也有人认为实际上是指龙脊,也就是龙骨的别名。此外,它可能跟本地方言的大环境有关,结合潮州、福建话的“龙沟”和“油屎”而成为“龙屎”;也有人认为,轮船靠岸英语称为alongside,轮船在新加坡靠岸后维修与清理,久而久之就成为“廊西”。
一张工票等待开饭
1950年代中,新加坡发展航运业,外国大游轮经过新加坡,停靠港湾补充净水和资源,在岸外维修再继续航程。许多广东籍妇女为家计,不顾危险和艰苦,加入同乡男性的行业。
我出世不足满月,妈妈下船舱当清洁工,出海港前必须先领工票——上船工作的准证。
妈妈带着我,去艾文顿路3号排屋,老板家门外等待领工票、领薪水。邻居叫妈妈 “廊西婆”,这份特殊的劳力活,不分昼夜,消耗大量体力,得耐得住船舱高温闷热,才能赚一口饭吃。廊西劳工有妈妈祖籍番禺的广东同乡,开平、南海等为数不少,讲四邑方言。
从早上到傍晚,漫长的枯等,劳工们徘徊屋旁横巷子,或蹲或坐,目光游弋四面高高粉墙,盼着路尽头一声惊雷——“攞飞(粤语,领票)了!”。
上游轮洗船舱
一旦老板标得洗刷大船的礼申(license,执照),妈妈领了工票回家,取出藤箩,收拾几件衣裤、白手巾,一把铲蜡的小铲子,把滚热开水灌满暖水壶,瑭瓷饭格盛满白饭,交代哥哥照顾年幼弟妹,桌上放着几块钱,拎起藤萝离家奔向新加坡河口。
三天、五天、一个星期……两个哥哥、小弟和大妹和我站在窗前望着山脚下的小路,渴望着母亲从路尽头走来。
妈妈从岸边乘小船出海,再爬上大游轮,钻入沾满污油闷热的船舱后,得争分夺秒,匍匐在窄小的空间用力洗刷,把船底一层层厚厚的污油铲起,大汗湿透全身,噬魂的焖锅令人窒息。当钻出船舱上到甲板,海上凉风拂面,感觉人活过来。
逼仄的工作环境,妈妈从未向年幼的孩子诉说。这一幕幕与体能极限搏斗的画面,多年后从妈妈共事的金兰姐妹口中得知。二姐15岁时曾随妈妈上船帮工,体验“廊西婆”的艰辛。
到巴生港洗船
有一回,足足四天三夜,妈妈收工后从游轮转乘小船上岸,回到老板家交回工票,再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从艾文顿路走回河水山。一到家,顾不上妹妹双手热切环抱,她把手上的藤箩往地上一搁,“我去睡一觉,不要吵醒我,起床后我做晚饭。”妈妈一骨碌地往床上躺下,一合上眼不曾转身,第二天中午还不起床。衣服发出一阵阵汗酸臭味,起伏有致的打鼾声,妈妈真的累了。
过后她说:“这次去联邦(马来西亚),到巴生港洗船,第一次搭火车,很不习惯,火车一颠簸,有几个工友吐到肠子乱打结。到了巴生港口,上一艘大游船,管工说要在两天内洗好整艘船,做不完会被罚钱。大家拼命赶工,一直洗呀刷呀,忘了时间吃饭。昨天船开走,交货了,漏夜赶搭火车回来,累到不似人样。”
我升上中学时,妈妈操劳过度染病,遂收起藤箩和小铲子,不再下船舱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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