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树,前生活剧社社员。原文分五期刊登。
演出结束,是时候谢幕了
70年代末,时局的变化大大超出人的意料。四人帮倒台,那个大力推广《红色娘子军》和《 白毛女》等八大样板剧的江青,变成了反革命份子;那个相声《 白骨精现形记》尽情揶揄、丑化江靑。陈若曦的小说《尹县长》,颠覆了共产党员那个高大上的形象。邓丽君的歌声在中国大陆四处飘扬,哇!那不是我们文团所说的靡靡之音吗?三个红色政权互相厮杀,我打他,你打我,说什么同志加兄弟,全是废话。之后出现的《争鸣》和《动向》杂志,更进一步让人看清楚中国的真实面貌。所发生的这一切,不得不让你对新社会产生怀疑、动摇。
从社早期抗美援越的诗歌朗诵《边海河对岸雾迷蒙》,到后来内容虚幻的话剧《物理学家》和《挂在墙上的老B》,从这方面就可看出剧社在想法上已经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了。
80年代初在福康宁的戏剧中心的演出,歌唱节目已经不唱“进步”歌曲了;我记得有女声独唱《我爱你塞北的雪》和女声小组《葬花》。话剧节目是《物理学家》,该剧邀请了社外朋友来相助演出,其中有一位是现今被英语剧团誉为最佳女演员的吳悦娟。当时我在后台,看她来回踱步,一刻不放松的在练习台词、动作、表情;我心想是来自哪个团体的演员,对演戏有如此高的要求。
同样是80年代初,“南方”在重整后的首个演出,他们也不唱“进步”歌曲了;记得所唱的歌曲中有一首是印尼民谣《梭罗河》。整个演出平平淡淡,与“南方”以往的演出大相径庭。
迈入80年代,社员们渐渐成长,结婚和职场上的拼搏,是摆在好多社员面前必须首先考虑的事项。另外,剧社的成员不是个个都对表演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些人只是把它当作一项休闲的文娱活动,来剧社活动目的是交交朋友,所以很难提升社员们的表演水平。当工作忙碌或有其他事情时,他们就不会出现了。这也不能怪剧社吸收新成员时不够严格,我们这类文团并不是纯粹的表演艺术团体,它还是个兼具宣传意识形态的团体。所以,新成员只要品行端正,行为良好,一律照收,从来不考虑他们对艺术是否有兴趣。
每个团体都有一批较积极的骨干成员,当这些成员对前景产生怀疑或持否定的看法时,选择退出剧社或对团体的活动持消极的态度。80年代初,当领导层感到前路茫茫,社员们也对这类文团的看法已有转变,都开始为自己的生活忙碌去了,剧社面临难以为继的局面。我想剧社的领导层应该有讨论过,剧社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手风琴组早就没人拉琴了,舞蹈组只剩下几个组员,没有教学,偶尔去参加友团的演出。口琴队出席的队员越来越少,口琴队负责人一气之下,也不召开一个队员会议来讨论口琴队的前途,径直找上执委表明要解散口琴队。接下来是三团合组的华乐队,指挥说他有自己的事忙,不想再浪费时间在乐队上。至此,剧社仅存歌咏和戏剧两组。
剧社在活动蓬勃时期,每晚都灯火通明,一些不属于任何组的社员,有空都会到剧社聊聊天。剧社的活动减少后,有一晚我到香港街想上会所找人聊天,却发现会所漆黑一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来剧社活动的人数减少,我社最后演出的两个剧的布景,已经无法像以前一样靠社员制作了,全部外包给外面一间布景制作公司。
社员人数减少,社的财政收入已无法支撑租金和水电费的开销了。负责人联系到一间宗乡会馆六桂堂,对方愿意借出活动场地给剧社。大概是1985年吧,剧社从香港街的一端搬到同条街的六桂堂。这个搬迁,意味着生活剧社告别了往日的辉煌日子,只剩下在社团注册局留住个名字。在六桂堂活动的只有歌咏组,它为何能够持续的维持活动,因为该组有一批对唱歌有浓厚兴趣的组员。所以说让艺术回归本位才是正确的,别让它沦为意识形态的宣传工具,这样才能让艺术持续发展。
歌咏组在那儿活动了多少年,何时离开六桂堂的,我不清楚。剧社搬到六桂堂后我再也没参与社的任何活动,与很多社员也失去了联系。直到四十年后大家再聚会,彼此变成了陌生的老朋友了。
回首那燃烧的岁月
剧社开办学习班,提升社员的思想水平。我年轻时对这类哲学、理论感到好奇,毕竟念书时学校并没有教导这类知识。
在剧社上哲学课时,为了更了解那些名词,特地托我那住在香港的大姐找寻这类书籍,然后邮寄给我。令我惊喜的是,这两本书竟然通过文化部的审查,安全无阻的送到我家。
上哲学理论课时提到武装斗争,讲解伙伴以中共与国民党的战争为例,说代表资产阶级的国民党会尽一切手段来维护自身的利益。例如不认真和谈及不举行选举,所以中共只有通过战争才能实现新社会的建立。言下之意是如果要在马来亚建立新社会,只有通过马共的武装革命这一条路。
幸好我悟性不高,无法深入理解马列主义,也无法领略那些高深的理论,不然有可能“学而优则入歧途”了。
如果有人问我,参与左派团体的活动是否有被骗或被误导的感觉,我只能说是受当时一股左翼思潮的影响,说不上被骗或误导。打个比喻,七十年代男人流行蓄长发、穿喇叭裤,政府为了遏制这股蓄长发的歪风还推出了不友善的政策,那你认为当年跟随那股潮流的人是被骗还是被误导。
很多人喜欢问那些曾参与亲共活动的人士,你后悔吗?我觉得这问得不很贴切。当时那些人相信,他们所进行的活动会给人民带来幸福的生活,是值得做的事情。连学识渊博的戏剧家郭宝崑也无法拒绝这股左翼思潮,更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我认为更确切的是问,站在今时今日,你对过去所参与的活动,是持肯定还是否定的态度。
我并不是参加了生活剧社才接触到左派思想的。当年‘O’水准会考结束后,隔壁班的洪同学拉了几个平时跟他较好的同学,一起到他乡村的家去烤木薯。他住的乡村就位于现在的波那维斯达地铁站,我们从学校走路过去,路经东陵福工业区,他就一面走一面指向那些工厂,气愤的说那些工人被剥削得很厉害,这个社会实在太不公平了。我们到了他的家,把木薯挖出来,一面烤一面听他抨击这个社会,不过我这位同学的口才并不怎么好,似乎没人注意他的说话。吃完木薯后大家各自回家,此后再也没联系。几年后,我在报章阅读一则政府释放“解阵”人士的新闻时,赫然发现洪同学的名字在里面。
在我唸中三和中四(1971-1972)的时候,高中部有一位郑同学,他响往成为劳动工人,认为未来改变社会的就是劳动群众。他还未毕业就对大家发出豪语,说他绝对不会去办公室当白领,如果日后发现他当上白领,大家可以臭骂他甚至对他丢鸡蛋。我不明白他为何有这么极端的思想,很显然他误解了左派思想。有一年的学校假期,我在女皇镇遇见他,他与一班街头少年混在一起,似乎成了他们的老大。那班少年一开口就问候人家母亲,我问郑同学为何与那些人混在一起,他说别看不起这些人,他们会是未来改变社会的力量;听他的言论,他现在是与底层群众打成一片了。唉!希望70年代末的时局骤变,可以化解他身上的“左毒”,尽早迷途知返。
大概是1977年,我已服完兵役。在一个场合偶遇隔壁班的许同学,聊起工作和业余生活。我告诉他我参加了一个文艺团体,谁知道他对我说,参加这类团体没什么作用的,如果要改变社会就要参加“社阵”。他对我说他现在是“社阵”的党员,可以介绍我加入。听到“社阵”这个名字心里就感到怕怕,因为很多参加这个政党的人都被政府捉去了,所以我立刻婉拒他的邀请。
我这个隔壁班也真够“红”的,有参加“解阵”的,也有参加“社阵”的。
80年代初,在巴士上巧遇隔壁班的蔡同学,寒暄没两句他就气愤的说我们都被骗了,接着就指责班上的两位同学,偷偷的在班上宣扬左派思想,幸好他还有些理智,不致于走入歧途。由此可见,左派份子在华校生群里的活动真的是很猖獗。
“前政治拘留人士”这个名词已经消失在媒体三十几年了,当时政府还为这批人士成立了一个协会,该协会偶尔会出现在国庆日的游行中。想当年那些追求理想的热血青年,他们之中好些有份不错的工作,因参与了亲共活动而被政府拘留,相信工作也应该丢了。在70和80年代,马共这两个字会令人感到不安,不晓得那批人士重回职场时是否遇到过困难?而那个协会有帮上忙吗?幸好在1989年底马共解散了,让这批前政治拘留者少了来自社会的压力和民众异样的眼光。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左派青年大多已年过七十,身处在这个时代,他们如何看待这段“辉煌”的往事?我知道社会上还有一批老龄亲共人士,他们“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一起抱团取暖,高唱《往事只能回味》;堪称“共产主义老年团”。不过,我相信大多数涉及亲共活动的人士,更想把这段过去从记忆中抹掉,因为马来亚共产党这个名字,无论在新加坡或马来西亚都是负面多过正面的。
斗转星移,移走了,那段激情澎湃的岁月;留下的,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