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15, 2025

窑火不熄 新加坡陶艺的传承与创新

作者:林高
原文刊登于《联合早报》202573

 

今年3月初我到兀兰区域图书馆听“雨书房”主办的SG60系列讲座之二:《龙窑传奇》。主讲者是新加坡民间文史研究者李国梁和新加坡南洋陶艺协会会长陈德兴。以为是冷门话题,不料座无虚席,交流环节的反应也颇热烈,有不少听众发问和发表感言,原来还真有不少民众关心龙窑未来的命运。

新加坡这个小岛,陶器工艺正兴旺的时代有龙窑十七八个之多,大约1940年代,德光岛就有龙窑,可能是最早打造的龙窑。小时候我住静山村离惹兰缶窑(Jalan Hwi Yoh)不远,常听长辈说起龙窑,譬如“三美光陶艺”。

数月前步行经过惹兰缶窑,只见高楼组屋林立,保留一个小公园叫缶窑公园(Hwi Yoh Green),园内摆列三两组用水泥仿制的灰黑色陶土缸,用意不外告诉民众,曾有五六个龙窑集中于此,柴火不断。因为社会的步伐越来越快速,龙窑都被征用做别的用途。现在仅存位于裕廊罗弄大华士(Lorong Tawas)的陶光龙窑和源发龙窑。陶光龙窑是唯一活龙窑,一年烧窑三至四次。4月中旬适逢陶光龙窑点火烧窑,我跟着步行团队特地去看。柴火已点燃,几个陶艺爱好者守着,添木柴看温度,他们的作品在窑里烧,都有些兴奋又紧张吧。

陶光龙窑窑火生生不息。(作者提供)

缶窑公园(Hwi Yoh Green),园内摆列三两组用水泥仿制的灰黑色陶土缸,用意不外告诉民众,曾有五六个龙窑集中于此。

 

曾赋以社会重要角色

陶艺这样的民间手工艺,19501970年代社会曾赋以重要的角色,生产水缸、花盆、家用碗碟之类。一切事物都在更替,新科技、新器材、新观念如潮水一般,退了又涨,没有停息。顺应变迁是眼前的硬道理,可是,传统陶艺如何面对传承的问题?当天陶光龙窑主人陈德育夫妇也出席讲座。陈德育说,能走到今天他们感到欣慰,前途茫茫,只能尽力做去,走一步是一步。我想,他们肯定感到骄傲,也感到孤独和寂寞。 

陈德兴陶艺作品,中国江苏宜兴陶瓷博物馆收藏。(作者提供)

 

倘若有陶艺创作者不甘心顺应潮流,甚至立志要将自己的技艺往上提升以展示自己的艺术才华,换句话说,他/她想告诉这个小岛,陶艺能叫你眼前一亮。据我所知,有人敢敢做这样的梦,而且有了成就。社会发展的结果不仅会“淘汰”,也有“赋予”。譬如说,“创作媒介”和“个人天地”都可能获得新的资源为“创作”提供有利的条件,“提升”和“展示”自己的梦不是幻想,它可能成为事实。

当天就有听众作如此瞻望:柴窑产生的烟会污染环境,不过,科技发展神速,烟是可能被处理掉的。寄望于有这么一天是可能的呀。或也有问:当下的烟怎么处理呢?当处在利益矛盾的情境下,我想,“淘汰一个”不应是唯一的选项。

 

从龙窑的历史说起 

绍兴凤凰山古窑址,东汉、三国、晋代时期的三条龙窑形状默默躺在那里。(作者提供)


李国梁从龙窑的历史说起。四千年前中国已有烧制陶器的窑穴,到了商朝更出现烧成温度更高的半陶半瓷窑穴。李国樑关注龙窑历史,去年我们到绍兴旅游的日程中,特地安排一天到凤凰山古窑址。只见东汉、三国、晋代时期的三条龙窑的形状默默躺在那里,有类似作坊遗迹,残破的陶器片应该是布置上去的。一时之间时空被往前推,仿佛人亦被往前推,到了一个非常古远、半真半幻的地方。文史研究者来到实地感受一下,可能会有灵光乍现的机缘巧合也说不定。 

斜波状长条形古龙窑。(作者提供)

陈德兴陶艺作品,克罗地亚普里戈列博物馆收藏。(作者提供)

陈德兴就是一位有志于陶瓷艺术的创作者。他娓娓道来。柴窑有好些个款式,包括穴窑、龙窑、蛇窑、凤凰窑、馒头窑、火车窑、登窑、瓶窑、盒窑、混合窑等等,不同地区有不同造型。柴窑有“落灰”,“落灰”的走向难以控制,产生的效果不可预期。

作品一旦完成便不可复制——人的培育与天的养成,正是陶瓷作品叫人着迷的气质。而创作者的专心一志又似乎要把过程——添柴、温度、土质、汗水——扭转过来使它实现自己的期望。过程有时候是那么体贴,叫人惊喜;有时候却又那么无情,使人沮丧。无论成功或者失败都能看见一个陶艺创作者的意志。据说,失败的碎片可以铺成一条路,让自己走过去。

 

造访陈德兴工作室

我们几个朋友约好到陈德兴工作室参观。只见架子上随意摆放一些作品。我看见一个陶壶的嘴像青蛙鼓得大大,造型可爱。工作室另有乾坤,一大一小两个电窑足以让陈德兴玩玩日常的灵感。电窑的成品属工艺品,有可控性,可惜缺少柴窑那种可期待又无以预期的神奇——人的创造在天然因素配合下完成的神奇。所以,他不时要跑去中国、台湾、日本、韩国等地去烧制他的作品。

据知国外有好几个美术馆收藏陈德兴的陶瓷作品,包括中国江苏宜兴陶瓷博物馆、中国山东淄博泰山瓷业博物馆、台湾莺歌陶博馆、韩国南怡岛陶瓷博物馆、意大利瓜尔多塔迪诺博物馆等。他也受邀到德国和突尼斯等地参展和交流。新加坡陶艺在国际上争得一席之地,发出光彩。 

陈德兴陶艺作品,台湾莺歌陶博馆收藏。(作者提供)


我一边听一边琢磨,“龙窑传奇”似乎在喻示一个道理:我们这个小岛上,各种艺术、习俗传统都经历同样的过程:有所传承、落地生根、遭遇困境、自力更生、处于瓶颈、绝处逢生。我喜欢写作,对自己的期许是,客观环境是在改变,失去与获得,新与旧,优势与劣势,主流与边缘,种种情况,更多时候是:怎么看自己,下了什么样的功夫——路还得自己走出来。

 

Friday, July 11, 2025

记忆中的火车站

颇喜欢看火车站,看火车入闸出闸,看人流来来往往。火车抵站又出站了,人流来了又散了。

时间和空间明明是两码事,却偏偏同时存在。同一个空间,不同的时间,制造了不一样的时空。

火车明明走了,人潮明明散了,为什么我仍然存在于那个时空里?上热力学的第一课,学的是何谓流程,流程是在设定的边界条件(boundary condition)下的三部曲:输入(input)、能量更换(process)、输出(output)。最近读《心经》,讲的是因、缘、果,跟缘聚则生,缘散着灭一样的道理,不同的回答方式。

 

华欣火车站(Hua Hin

世界各地的火车站设计林林总总,从最简朴到最霸气,展现的都是建筑师的创意。

华欣火车站具有古代庭院风味,被形容为泰国最漂亮的火车站。对于华欣火车站,我那完美的体验,可说是因缘果的合成。

华欣火车站别有一番风味(2019)

201911月,泰国的天气适中。在曼谷机场租车,一站一站地南下,过了几个日夜,抵达华欣已傍晚6点多。马路对面有车位,可是双向交通川流不息,车子一辆紧贴着一辆,如何穿越到对街,又不被尾随的车辆不耐烦地鸣笛,可是颇费思量。打个右拐的讯号,对面的车子竟然全都停下来,让我从容的把车子塞进空位。

带着夕阳无限好的心情,在端庄典雅的华欣火车站流连,最后一丝阳光隐没在天际。我们徒步到附近的夜市大快朵颐,华欣印象能不完美吗?

华欣火车站附近的夜市(2019)


 美功火车站(Maeklong

当古老的铁路与更古老的路边摊相遇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撞击?

美功火车站是个终点站,轨道两旁谋生的露天摊贩,一如既往地摆着摊子,售卖各种当地日常蔬果肉类,有些则是专为吸引游客的包装食品。火车开抵前两三分钟,阳伞和阻道的货物都往内挪,有些则根据火车离地的高度而原封不动,腾出的空间刚好让火车擦身而过。

火车走过后,一切马上恢复原貌,前后不过五分钟。这就是当地的铁路人生。至于最贴身的经历,就是火车在鼻尖缓缓驶过,仿佛死神就在鼻尖上的那种感觉。

火车即将进入美功火车站(2019)


新马的特色火车站

彼咯火车站(Bekok)静悄悄,只有过年时分,过番的游子归家,这里才会热闹一阵子。节日过了,游子返回大城市过活,车站恢复一贯的宁静,甚至平静得抹不掉沧桑岁月,尚可见到票站留下的 “Singapura”(新加坡)古早痕迹。

宁静的彼咯火车站因为我们而突然间有些许人气(2019)

彼咯火车站的指示牌(2019)

威砵火车站(Port weld)是新马第一个火车站,从前拉律(太平)的锡矿运到这里出口。如今火车站已废弃不用,悄悄地躲在十八丁一角。十八丁小市镇,十分钟便转一圈,几乎不见当地人走动。来这里的,多数是慕名吃海鲜,或出海看老鹰和红树林的马来西亚人。

威砵火车站于1885年落成(2019)

怡保火车站(Ipoh)壮观热闹得多,殖民地风格外观依然形胜,跟父亲遗留下来的70年前黑白照没两样。

怡保火车站的殖民地建筑(2019)

武吉知马火车站(Bukit Timah)是新加坡境内另一个上下车的地点。从前不知道,80年代初第一次搭乘火车,从丹戎巴葛前往昔加末(Segamat),列车在武吉知马停留,让另一批乘客上车,这才恍然大悟。

武吉知马火车站绿色廊道(2022)

昔加末火车站(1982)

然后惊讶地发现母校端蒙校舍前,原来是新加坡第一个火车总站,比怡保火车站更具英国小镇风情。登路火车总站(TankRoad)于1903年使用,随着火车路改道延伸至丹戎巴葛,30年代停止运作。端蒙曾经租用火车站和皇家山公园来开辟运动场,可能是50年代以前新加坡最大的学校运动场。土地被政府收回去发展之后,只剩下一个篮球场。

登路火车站(c.1906)

丹戎巴葛火车站(Tanjong Pagar)曾经繁忙,把商港的货物输往马来西亚各地,有些旅客在火车站二楼的旅店住宿一夜才续程到联邦。火车把马来西亚的工友学生载来新加坡,把理想主义的马共支持者送去吉隆坡,然后跟着接头人走入雨林。

丹戎巴葛火车站二楼供旅客住宿(2012)

新山火车站(Johor Bahru)的黄色充满皇族贵气。目前这个火车站提供来往兀兰的短程服务,当地铁川行入镜的时候,相信最后一趟来往两地的火车服务将画上休止符。 

新山火车站

英国的火车站

英国伦敦的火车站, Victoria, Paddington, King Cross, Euston等显露昔日帝国的辉煌。走出苏格兰爱丁堡火车站,有座美丽的公园,人的心情跟着靓丽起来。

King Cross火车站外

当年探望读书的女儿,从Paddington 乘火车到Plymouth。抵达时下午两点多,她来到小车站迎接我们。离去那一天,她正好上考场,下午跟朋友去爱尔兰。火车来了,然后渐行渐远。我终于学会放手。

空荡荡的Plymouth 火车站

 

中国的高铁站

中国的高铁站跟国家一样霸气,整体设计与运作思维从中国人的角度出发,外国人觉得不友善,没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不论是买车票或付费,都叫人烦不胜烦。毕竟国内十几亿人口,外国人只是少数,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海外居民援中抗日,寄钱寄包裹接济家乡的日子已经遥远,世界似乎又回到以中国历代王朝为中心的日子。

深圳北高铁站

台海对岸的台湾,高铁设计采用跟欧洲相似的国际标准,车厢内有四种语言广播,出行方便多了。

台湾新竹高铁站

 

流动幻影

终于明白看火车站的意义,原来迷恋的是流动的感觉,开心、伤心,都定格在上车下车,轰隆隆的瞬间。火车开动了,月台上、车厢内的心情,一秒一秒地远了,轨道承载着抖落的思念。

是否有什么是刻骨铭心,牵肠挂肚的? 又或许有什么是浮光掠影,模模糊糊的? 日后或许忘记,日后或许回忆。

车站留下的是岁月,火车带走的是时光。人生的车站,就是这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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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uly 08, 2025

刘广福粤语讲古:为何讲《水浒传》这故事

作者:刘广福 (刘广福粤语讲古《水浒传》连载故事

 

各位读者,大家好。

首先让我向大家打个招呼!

 

从听古到讲古

听故事是我童年时一大消遣。因为当时没有电视,多数普通家庭都有装设丽的呼声。而我第一次听到李大傻先生的讲故事就是在上世纪50年代。他当时讲的是《西游记》这故事。因为他讲故事的风格独特,讲得非常精彩动听,所以我很快就成为了李大傻先生的一个忠实古迷,广东人说上咗瘾。再下来我持续听他讲故事,算起来都应该有二三十年了。

有一天,我就问自己,既然你已经听李大傻先生讲了这么多的故事,你可否尝试模仿大傻先生讲一两个故事呢?我心想学他讲故事是有一定的难度,而且我又不知道自己有讲故事的天份吗?我花了一段时间考虑这问题。

又有一天,我在图书馆里看水浒传》这本书。大家都知道《水浒传》是中国四大名著之一。 当时我心里就想,不如我就以《水浒传》这故事作为我模仿大傻先生讲故事的起点吧。

 

Audacity录音软件

打定了注意,再下来就要去购买录音仪器。我记得有人说SONY制造的袖珍录音笔是挺有名的,所以我就去买了一支SONY ICD-UX570 数码录音这只录音笔的录音和播放录音的功能是不错的。但它的编辑功能有限,不适合我这初出茅庐的故事人用,因为初学讲故事时,一定会犯错,需要修辑改正的地方会比较多。因为这原因,我后来选择放弃用这支录音笔,另寻别的故事录音仪器。

我很幸运最后在网上找到Audacity这软件,它算是世上最流行的免费录音和编辑软件,而它可用于 Windows 平台。它的编辑功能远超越我那支录音笔。这软件也不难学,因为我们可以上YouTube 网,看相关的教学短片来学。使用这软件的另一个好处是我们可以对着电脑说话,用电脑的麦克风直接把话录进电脑里,而且又可以用电脑的喇叭播放刚录到的东西以便修正和编辑。

 

录音编辑的挑战

音的过程中编辑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需要编辑的地方是有很多的,例如:发音不准,音量不一,讲话的节奏不一,节奏与故事的情节不相符,和诸如此类的误差。所以在录音的过程中,花在编辑的时间会往往比录音的时间多好几倍,而编辑是包括剪掉那段必须修改的录音,重复去录那段,用来接回原处。这些琐碎的程序一定要有耐心才可做得成。

我终于花了整整八个月才把《水浒传》整个故事讲完,分录成51,每集30分钟。我起初决定讲故事的时候,主要的目的是要以讲故事作为消遣自娱活动,同时是挑战自己,尝试学李大傻先生那样讲故事。当时我忽略了录音和编辑所带来琐碎的事,但也正是这些琐碎的事项为我带来许多学习和创新的机会

 

讲古中学习与发挥创意

当初,我以为讲故事是一个轻松的消遣活动,但出乎我意料之外,它却逐渐演变成了一个认真学习和发挥创意的项目,而我也在过程中受益良多。在这个过程中,我领略到一些怎样避免犯错与改正的手法 譬如说,有很多地方书中用的文字只适合阅读,不适合口述,如果我们硬跟书中文字来讲,听起来会觉得很生硬。在这些地方我们必须要改用适合的口语来表达,最好是引用广东话的口头禅。

这样过来一段时间,我慢慢感到在技术方面有一点进步,但我意识到在这方面仍然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在学习的过程中,我时常会重复地在网上听李大傻先生讲蛇鬼山斗蛊记这故事, 用来作为标准。

回顾李大傻先生讲的年代,科技还没有现在那么发达,录音编辑的工具有限,像Audacity这种软件还没面世。在这情形下,当时讲故事多数是现场播讲,没有经过编辑修改。尽管如此,最终播放出来所有李大傻先生讲的故事都保持着高水准,毫无瑕疵,实属难能可贵;相比之下,我真是小巫见大巫, 相形见绌啊!

 

希望方言讲古成为及时雨

既然如此,我应该怎样处理我这次学习讲故事的成果呢?我考虑了一阵子,最后的结论是我应该继续抱着学习的精神,把我学习的过程和成果与别人分享, 同时邀请听众提供反馈和建议,以求改进。另外一个考量因素是目前方言,包括广东话,越来越不流行,面临消亡的危机,而方言是我们华人文化重要的一部分,我们应该勇于推广,不可让它消亡。

另外,虽新加坡的讲华语运动做得非常成功,然而有不少老人家还是对华语陌生,有的还渴望听到方言节目,方言故事,那么我这套用广东话讲的《水浒传》便成为他们的及时雨” —— 及时雨是《水浒传里的一个重要人物,宋江的绰号!

最后, 我欢迎大家继续收听我接下来讲《水浒传》这故事,同时我邀请你们若发现有欠佳之处,多多给我反馈,多多指教,多多包涵。

谢谢。

 

讲古人
刘广福

Friday, July 04, 2025

裕廊工业区

上世纪60年代发展裕廊工业区的时候,政府同时小规模发展公共住屋。如今的裕廊有9万多个组屋单位,33万多组屋居民。很难想象上世纪60年代,裕廊这个山遥路远的地方无人问津,本地的组屋单位必须抽签分配的时候,达曼裕廊(Taman Jurong)的单位竟然空置着吧!

上世纪60年代的达曼裕廊。图片来源:互联网

裕廊湖畔花园是个结合自然与休闲的好去处。半个世纪前,为了提升高裕廊的人气,裕廊湖畔出现由台湾建筑师设计的裕华园和日本园林大师设计的星和园,宋代园林人工中见自然,室町庭院自然中透禅意,仿古风貌相映成趣。至于坐在汽车里,星光下看露天电影的裕廊大影场,于上世纪80年代电影业低潮时结束业务,如今成为湖畔花园的一部分。

远眺裕廊湖畔花园

 

曾经是主要的收入来源的收费闸门

跨国公司被视为吸血鬼的年代,新加坡当代经济师吴庆瑞更重视抢蛋糕,蛋糕到手后再看如何分配。为了吸引外资,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为裕廊的新工厂主持开幕,刻意制造新闻。

吸引国人到遥远的工业区工作是件棘手的任务。建屋局在达曼裕廊兴建的两三千个组屋单位迟迟没人认购,原因是缺少基本设施,没理发店、咖啡店、百货公司,甚至连第一家金融公司都是美国银行。1968年大华银行才开设分行,1972年政府才在永升路(Yung Sheng Road)建立俗称六十摊的小贩中心。

为了强迫工友搬到裕廊,吴庆瑞拟意推出收费闸门,每个月向载送工友到裕廊的车辆收取过路费。当时各界的反应都是负面的,譬如工会觉得政府在威胁国人,经济发展局则担心影响投资情绪。多方商议后,雇主决定提供住屋津贴,政府建设更多公共设施,员工短缺的现象终于得到缓解。没实行的收费闸门,则于日后用来控制繁忙路段的交通,发展为今天的ERP

70年代中叶,裕廊发展为700多家工厂的成熟工业区,8万居民在达曼裕廊和随后兴建的文礼组屋落户。

 

最早的商人:征收商业税的御用海军

回顾裕廊的前世今生,从前的裕廊除了是个山林地带,海上的小岛星罗棋布,帆船时代的航海家形容为迷宫。如今有些小岛已经跟本土连接起来,比如裕廊造船厂建在施穆仑岛(Pulau Samulun),裕廊海港的所在地原为丹绒巴莱(Tanjong Balai),裕廊岛则由多个离岸岛屿合并成石油化工中心。

裕廊河以西,未发展前的“裕廊工业区”,c.1960s。图源:互联网

施穆仑岛的名字源自裕廊的海人(Sembulun),他们可能是这里最早的商人,专向路过的商船征收过路费。19世纪初,殖民地政府称他们为海盗,研究员则提出不同的看法,认为这些海人原为苏丹的海军或税务官,跟抢劫商船的海盗身份不同。英国的自由港政策跟马来苏丹历年来征收关税的做法出现利益冲突,海军袭击商船其实是报复行动。

1960年代初的施穆仑岛。图片来源:NAS

 

联合国技术专家团出手相助

裕廊工业区的发展规划是1961年开始的,时任新加坡自治邦财政部长吴庆瑞提出,新加坡海港贸易和相关的金融保险业扩张潜能有限,唯有制造业才能提供更多商机。他率领新加坡经济转型,从海港城市进入工业出口经济(industrial export economy)。

在联合国技术专家团的协助下,吴庆瑞落实多项建议,包括成立由韩瑞生领军的经济发展局(1961年),成功争取到多元化的新兴工业投资,如大众钢铁厂、纺织、线香、肥料和咸蛋工厂等。

当时由联合国委派的外国专家团包括由荷兰经济师温士苗斯(Albert Winsemius)领导,日本专家为主干的联合国调查团(1960年),提呈新加坡制造业发展蓝图;柳泽(Y. Yanagisawa)领导的日本专家团队,为裕廊的重工业进行规划; 法国专家Philippe Schereschewsky率领的团队针对钢铁业提供建议,最终大众钢铁厂(NatSteel)于1963年开始运作,这也是在裕廊工业区设立的第一间工厂。

1967年,吴庆瑞,韩瑞生,菲利普亲王等人在贵宾山(裕廊山)上巡视正在发展中的裕廊工业区。图片来源:NAS

新加坡政府成立的SIS糖厂是另一家最早入驻裕廊的企业。SIS堪称新加坡糖王,除了在东南亚占据一席之地,于中东地区名气也响当当。糖厂私营化后,三年前由日本财团全面收购。

为了兴建工厂,当时铲平11座山丘,部分土地发展为班丹蓄水池来为裕廊供水。将山林园丘发展为工业区并非全新的概念,裕廊本来已经有甘蜜园砖厂龙窑、罐头厂、饼干厂等,多少打下早期的工业基础。该地区的山丘泥土正好用来填平沼泽地,由于多数农民居住在公家的土地上,搬迁赔偿事宜也较容易解决。

 

支撑工业区发展的裕廊海港与丹绒巴莱

将裕廊河口的丹绒巴莱发展为裕廊海港是工业区的发展蓝图之一。这里是个天然深水区,大船可以停泊,原料成品进出口都方便多了。

丹绒巴莱这个消失的海角曾经扮演过多重角色。二战前,犹太人约瑟大卫(Joseph Brook David)在此地建立私人别墅,同时兴建林间小路Jos David Road,招待的社会名流包括苏丹、王族和殖民地精英。日据时期约瑟大卫被日军扣留,和平后前往中东疗养途中去世了。

这个隐蔽之处也是英国人的101特别训练学校的所在地,受训的人士来自五湖四海,有各国的军人和平民,以及本地的华、英、巫族和欧亚人。他们的任务是匿藏在日军据地,进行抗日游击战与谍报工作。受训后,有些人参与星华义勇军,其他人则组织136部队,进行一系列的谍报与破坏行动。

二战结束后,丹绒巴莱发展为度假酒店,马来亚小姐选美赛在这里举行。对于选美这种萎靡的社会风气,曾经引起一阵文化激荡呢!为什么提起选美赛呢?别忘了选美是项全球企业,带动无穷商机。

丹绒巴莱的度假酒店南翼,曾经是101特别训练学校所在地。图片来源:互联网

 

裕廊渔港:被忽略的商贸

裕廊海港旁就是裕廊渔港了。晨昏颠倒的渔港有百多个小贩摊位,众人酣睡的时分,这里忙碌的喧嚣声打造着渔场人生。

凌晨时分,渔船在此停靠,通过渔港的批发市场分销给巴刹小贩、超市和餐饮业者。据新加坡鱼商总会的资料,新加坡的鱼产主要来自邻国,每天进口约200公吨的新鲜海产,其中约八成在裕廊渔港销售。大家不妨估计一下裕廊渔港每日的营收。

至于新加坡现有的百多家渔场,供应量约占市场一成,距离农产品3030愿景2030年将供应比率提高到30%)还有漫漫长路。

 

二战情绪与日商投资

裕廊造船厂是日本石川岛播磨重工业株式会社(Ishikawajima-Harima Heavy Industries IHI)的投资项目,于1964年投入运作,1965年正式开幕时已经维修百艘轮船。船厂建在跟新加坡本岛相隔一公里的施穆仑岛,运作初期,员工必须将油桶组装成渡海工具,连食用水都是从本岛运载过去的。

裕廊造船厂是最早在新加坡设厂的日本重工业,跟日本专家团访新相隔4年。日本大投资正式进入新加坡则于上世纪70年代后,比欧美的跨国企业慢多了。

上世纪60年代初的反日情绪,以及战争赔偿的谈判过程,多少存在着不确定风险,是否影响投资考量?我们回顾当时的大环境,以供进一步研究。

1962年发展勿洛地区时,在惹兰培本(又称死亡谷,Dead Valley)挖掘出多具二战残骸,接着下来一年内在全岛其他34个地区陆续挖掘出遗骸。1962228日总商会董事会议中,成立日本占领时期死难人民遗骸善后委员会。1963825日,中华总商会在大草场举行10万人向日本追讨血债群众大会,距离新马合并只有三个星期。

群众大会通过三个决案:

1. 联合马来西亚(马来亚、沙巴、砂拉越)人民实行对日本不合作运动。

2. 血债不还,即发动人民实行对日本不合作运动。

3. 不达到目的则要求政府停止准许日本人入境。

不过当时日本外务省所认为新加坡政府没有谈判地位,理由是新马合并在即,马来西亚即将成立,新加坡只是中央政府管制下的一个州府。

1963923日,也就是新马合并一个星期后,新加坡工友实施五天的抵制日轮运动,不合作运动也扩展到马来西亚。接下来的局势变幻,出现马印对抗,马来西亚内部亦面对合并后的重重挑战,交涉事件暂时搁置。裕廊造船厂就是在此缓冲阶段进军裕廊的。

时任总理李光耀表示政府十分重视新加坡的工业化计划,主要政策是向外招揽技术和工业人才,加速工业化的步伐。当时东南亚地区最廉价的技术和经理人才都来自日本。

李光耀认为跟日本政府交涉是新加坡政府的责任,从总商会手中接过谈判的工作。19661026日的《星洲日报》报道,日本外相访问新加坡期间,新加坡和日本政府同意赔偿的方式:日本提供2,500万元赠款,以及2,500万元贷款,双方认为这是改善两国友善关系的解决途径。细节方面,双方于1970年达成协议。

李光耀跟总商会会长高德根(1956-1965)和孙炳炎(1965-1967)有多次来回信函,表达政府的立场是以经济发展为考量。当时日本工业界裹足不前,不将资金及机械投入新加坡工业化项目。政府最终接受日本总额5,000万元的和解建议(5,000万元乃日据时期的奉纳金数额),是为了消除彼此工商业合作的障碍。

李光耀也提出总商会于196277日写给政府的信函中,表示赞同所得任何赔偿将交于新加坡政府以供公共福利用途,而不交于私人团体或个人对个别蒙难人士家属赔偿的问题并不存在,因此认为最终的协议是可以接受的。

通过当时的来往信函,推测总商会可能面对内部与政府决策不协调的各种压力。

和解协议达成后,裕廊造船厂借贷1,667万元,作为向日本购买造船材料的基金,同时发出愿意在新加坡继续投资经营的讯号。

1968年,三菱重工业(Mitsubishi Heavy Industries)跟新加坡政府联合投资。1972年,日立跟罗宾造船厂(Robin Shipyard)合资成立日立造船厂(Hitachi Zosen Robin Dockyard1970年代初,日本厂商、银行、百货公司等纷纷陆续入驻新加坡,以及成立日新技术学院(Japan Singapore Technical Institute)等,时间点上都跟血债事件的“友善解决”吻合。

顺便一提:

1967年,马来西亚接受日本的两艘远洋货轮作为战争赔偿,总值5,000万元。

日新技术学院和德新技术学院于1993年纳入南洋理工学院(Nanyang Polytechnic)。

贵宾山(裕廊山)俯视山下的夜景

 

主要参考

李国樑,山遥路远话裕廊,《源》2020年第5期,总期147,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出版。

庄惠泉、许云樵、蔡史君,《新马华人抗日史料1937-1945》,文史出版有限公司,198410月,ISBN 9971-83-938-5

星洲日报

南洋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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