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于《源》2021年第2期,总期150,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出版
1858年命名的合洛路(Havelock Road)位于大坡,跟新加坡河并行。那时候新加坡和印度一样,由英国东印度公司管理。印度雇佣兵前往阿富汗和缅甸,为英国扩张势力。他们军阶低微,处处听命于英国将领,还得自付旅途和行李费;此外传统的种姓制度亦因征兵而受到破坏,累积起来的情绪导致兵变。合洛将军(General Sir Henry Havelock)受委镇压叛变有功,因此出现合洛路这条“将军的路”。
新加坡独立前后,合洛路周边的木屋区和老店屋,或受祝融光顾或被拆除,新组屋取代旧貌,河岸景色尽入眼帘。转眼间半个世纪前的新组屋正在变老,见证昔日充满民生气息,如今则是越夜越精彩的河景。至于坐落在河畔“新巴刹”原址那两座较迟兴建的组屋,反而无缘迎接21世纪的到来。
(合洛路地形图(根据1969年街道图绘制)。)
大坡一条街上的三个巴刹:新巴刹、同济医院巴刹、珍珠巴刹
“新巴刹”指的是旧地图中的爱伦坡巴刹(Ellenborough Market),重新发展后克拉码头商场(Clarke Quay The Central)的所在地。新巴刹和隔邻的潮州街(保留在克拉码头商场内)曾为蔬果批发中心,1968年一场大火将爱伦坡巴刹化为灰烬,小贩在潮州街上重新营业。河畔的组屋落成后,附近同济医院前的路边摊迁入屋檐下谋生,可惜组屋不满20年便被拆除了。
(新巴刹(柴船头)被祝融光顾后所兴建的组屋,如今为克拉码头商场(Clarke Quay The
Central)的所在地。)
这里也是俗称柴船头的潮州人地盘,从印尼跨海而来的火炭船在桥头靠岸。黄昏炊烟,饭焦的香味漂落河面,提醒行船人该回家了。柴船头的潮州美食特别丰盛,虾枣、卤鹅、猪脚冻、肉骨茶闻名遐迩,亮记和万兴潮州菜馆就是在那儿起家的。
(过去的潮州街蔬果批发中心。图片来源:郭义珠。)
柴船头的前身为甘榜马六甲,早在两百年前,马六甲人跟着驻扎官法夸尔来到此地安家,阿裕尼于1820年创建的回教堂
Masjid Omar Kampong Melaka就是从前甘榜的老地标。为殖民地政府工作的马来文豪文西阿都拉(Munshi Abdullah)来到这儿居住,完成《阿都拉传》(Hikayat Abdullah)这部19世纪的重要文献。
(两百年的甘榜马六甲回教堂是合洛路一带最古老的标志。)
跟新巴刹百米之遥的哇燕街(Wayang Street)同济医院露天巴刹专做夜市,架着绿色帆布顶的熟食摊和成衣日用品摊位于下午四点左右陆续开市,晚风带着锅气、汗水和沟渠的异味,霓虹灯下加鲁达手表广告特别耀眼夺目,摊贩食客共同打造夜市人生。
(哇燕街同济医院巴刹吸引老饕一块儿打造夜市人生,如今这里为延长的余东璇街。图片来源:Paul Piollet。)
同济医院原建筑乃受保留古迹之一,如今是一家保健品店。同济医院的诞生可追溯到19世纪下半叶,中医慈善医疗萌芽的阶段。来自广东新会的“中街七家头”有感于“贫苦之辈,偶染疾病,往往僵卧于街头巷尾,听其自生自灭,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乃聚首磋商同济医社于单边街(North Canal Road)”,为附近居住的水手苦力提供免费医药,后来各籍贯人士都参与同济医院的博爱济众事业。运作25年后,同济医社才以同济医院的名义迁往哇燕街,1976年迁入振瑞路(Chin Swee Road)的新大楼。
无独有偶,1966年圣诞节前夕的大火将半个世纪的珍珠巴刹烧毁了。这块地段重新规划后,兴建起大家熟悉的珍珠坊和珍珠百货商场。
珍珠巴刹得名于背后的“靠山”(珍珠山),从前的珍珠巴刹的最大特色是早晚变脸,白天家庭主妇买菜下厨,夜间江湖卖艺人点亮大光灯,缨枪刺喉、仰头吞火、胸口锤石、以烧红的铁链自残等,推销家传的万能药膏和跌打酒。由于珍珠巴刹附近有大华、东方、金华戏院,自然成为男女相亲、拍拖的好场所。
(1950年代的珍珠巴刹前路边摊。图片来源:互联网)
珍珠巴刹的另一特色就是挂着“茶室”招牌的烟酒铺,店主聘请 “茶花女”跟客人猜拳聊天,目的无非带旺生意。《南洋商报》的一篇文章形容茶花女像桌布,铺在茶室的桌子上,尝尽百味杂陈的都会人生。水性杨花的妇女觉得滋味是甜的,受环境所逼者觉得酸,发育未全的姑娘感到苦,才貌双全的年轻女子尝到辣,守孝已满的寡妇认为咸,娉婷袅娜的舞女见惯大场面,茶室的日子显得淡然无味。从前不流行结婚后的女人出外打工,跟茶客打情骂俏无非为了挣钱过活,反正逢场作戏,大家都心照不宣。
(珍珠百货商场与珍珠坊为昔日珍珠巴刹与柏路所在地。)
珍珠山罪案掀起反黄运动
珍珠巴刹所在地柏路(Park Road)是个三教九流之地,民居与“黄赌毒”同在屋檐下,形成从前新加坡的社会缩影。这一带对本地社会影响最深远的,莫过于1953年10月12日中午时分,15岁的女学生遭奸杀,凶徒心狠手辣的干案手法震惊新马社会。学生团体发起反黄运动,指责殖民地政府纵容黄潮泛滥,造成罪案层出不穷。中正中学的短剧《打黄狼》将政府比喻为十恶不赦的野狼,民间反殖的情绪日益滋长。
上世纪70年代初政府将柏路重新发展,其中海山街第34座组屋是特色项目之一。 20层楼的组屋分成三大版块,一楼到四楼的行人通道让行人安全地来往珍珠坊与振瑞路,顺便在各层商店购物。搬迁到这里的多是受到市区重建影响的附近居民,至于住哪一个单位是通过公开抽签决定的。
(海山街第34座组屋是特色项目之一。)
我的中学同学刘省民原本住在直落亚逸街一带的旧店屋,就读的崇福女学校也是设在福建会馆旁的旧店屋内的。他乃海山街组屋的第一批居民,虽然那时候的组屋设计简单,单位面积也较小,好处是有自己的厨房和厕所。厕所外摆张圆桌,就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庆祝节日的好场所了。
(居民在海山街第34座组屋内,一家人欢庆节日。图片来源:刘省民。)
冼良传绝招
振瑞路组屋停车场顶楼的红星酒家,是一家由昔日粤菜“四大天王”中的冼良和许国威主理的粤菜餐馆。40多年坚持下来的推车点心,早已成为红星的招牌。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新加坡迎来粤菜的辉煌期,大世界有咏春园和宝石酒家,新世界有大东和北京酒家,快乐世界有大同,小坡有皇后、国泰和大新,大坡有天一景、南天、大东、南唐和新纪元等。冼良和许国威就是那个年代在国泰酒楼学艺后出来创业的。
机缘巧合下,90多岁的冼良传授我两招食材料理的心得:第一道“三浸白斩鸡”,先煮滚一锅清水,将生鸡置入过水,前后三次。再将水煮滚后,把鸡只置入滚15分钟,做出来的白斩鸡柔而不软,又有嚼劲。第二道“针刺三层肉”,无论蒸煮烤炸,都先用针刺猪皮,让肥猪肉皮层下的脂肪从针孔流出来,吃起来才会肥而不腻,口感丰富。
合洛路华民护卫司
合洛路有座于1930年重建落成的文艺复兴风格建筑,原主就是华民护卫司了。
(前华民护卫司。)
1877年成立的华民护卫司是管理华人事务的部门,第一任司长必麒麟(William Pickering)能讲流利的华人方言,除了斡旋调停帮派械斗,也负责扫荡非法的雏妓和人口贩卖。
华民护卫司成立十年后加强赌博管制,影响私会党的收入。一名私会党员恶向胆边生,走入毕麒麟的办公室,手挥利斧砍在“大人”的额头上。虽然毕麒麟的伤势痊愈了,但已无心恋栈,辞官归故里,回到苏格兰。
殖民地政府认为凶徒“必有匪党串合,预设奸谋”,决定跟帮会正面交锋。时任总督史密斯(Sir Cecil Clementi Smith)通过社团法令来关闭所有私会党,同时成立由华人组成的咨询委员会来管理华社。当时有些帮会关闭了,有些则潜入地下横行近百年。
摃石街不只是打石而已
阿卡夫桥这一带的合洛路中段俗称摃石街,摃石是福建话打石的意思,据说这里有九间相连的福建人店铺,经营打墓碑、石磨、捶斗的生意。
大坡客纳街养正学校旧址俗称大门楼,摃石街也称为大门楼。摃石街大门楼有殷商林秉祥的和丰油较与和丰雪文厂,出产风行新马三十年的和丰椰油、椰干、椰粕、肥皂等。油较的意思是用滚轴绞椰干榨椰油,雪文则是肥皂。和丰工厂的数百名员工多数是大门楼的居民,原籍福建诏安,印证“自己人”形成一条村落的格局。
和丰油较货仓有自己的码头让驳船靠岸,百多年前兴建的货仓反映当时流行的风格,如今转型为典雅的The Warehouse Hotel。马路对面有和丰油厂、肥皂厂和货仓,厂址是今天的美丽华大酒店和国敦统一大酒店,背后是俗称和丰山、万基山的约克山(York Hill)。
(受保留的百年和丰油较货仓为昔日叱咤一时的和丰油较与和丰雪文厂保留时代印记,货仓已经转型为酒店。)
1963年万基山木屋区发生火灾,两千多人无家可归,那是继两年前河水山大火之后的另一浩劫。政府批准救济基金的捐款豁免缴税,让公众筹款和捐献旧衣物,发挥民间守望相助的精神。
约克山上有温情
约克山上的12座组屋坐落在惹兰固哥(Jalan
Kukoh,强大的路)和惹兰民亚(Jalan Minyak,油路)两条山坡路上,这个仿佛钟摆停顿的地区就是将近一个甲子前的灾场了。古老的组屋窗口面山对河,平民百姓的住家也可欣赏锦绣河山。这里的租赁组屋住着多户老人家,由无偿的义工协助他们的日常起居。
(从约克山(万基山)的组屋看新加坡河,色彩艳丽的桥梁为阿卡夫桥。)
山上的欧南中学是新加坡独立后的工艺中学之一。那个年代新加坡推行工业化,初中学生每个星期都必须上四个小时的金工、电工和木工实习课。我赶上那个年代,到欧南中学的“工厂”实习后终身受用,如今家里一般的维修工作依然由我一手包办。
(欧南中学是新加坡独立后的工艺中学之一。)
欧南中学的原址为百多年前创立的保良局,为被逼为娼及从妓院逃出来的女子提供栖身之所。随着时代的演变,保良局也成为被遗弃、虐待的女孩,或从富裕家庭逃出来的妹仔(奴婢)的安身处。二战结束后,约克山保良局原址成为社会福利部属下的家居手艺中心,让女孩们学习谋生的技能。现今的新加坡少女收容所可视为昔日保良局的延伸。
合洛路东西南北走一回,过去讨生活人家与当下平静安稳的社会交叉重叠,眼前仿佛涌现一幕幕的剪影人生:有再难过的日子,咬一咬牙跟就熬过去的生命力,也有为不幸人士伸出援手的潺潺暖流。至于再往北走,俗称乌桥头的合洛路曾经是私会党黑区,留待下回再谈。
主要参考资料
Cornelius-Takahama,
Vernon, “Havelock Road”, Singaporeinfopedia, https://eresources.nlb.gov.sg/infopedia/articles/SIP_229_2004-12-15.html
accessed 1 October 2020.
SINGAPORE
RIVER WALK, National Heritage Board, October 2016.
The Disappearance
of the Historic Ellenborough Street, https://remembersingapore.org/2020/06/15/ellenborough-street-history/
accessed 17 August 2020.
The
Straits Times,南洋商报,星洲日报。
杜南发主编,《同济医院150 周年文集》2017年9月,ISBN
978-981-11-3944-4。
李国樑,“保良局”,《源》2013年第四期,总期104。
李国樑,“反黄运动”,《奔向黎明 新加坡民间记忆》水木作坊出版社 ,2016年,ISBN 981 09 8994 6。
李海鹰,“无限风光忆合乐路”,www.sgwritings.com/bbs/viewthread.php?tid=33263
accessed 1 September 2020。
刘省民访谈记录,2020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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