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于《联合早报》2025年5月15日
我是通过高尔基（Maxim Gorky）“结识”鲁迅的。话说1972年，上海书局（已结业）从小坡大马路（桥北路）搬迁至小坡二马路（维多利亚街）81号，装上时髦冷气的店铺，经常门庭若市。
那时候外婆住在附近的马尼拉街，即现在Bugis+商场所在地。我从水仙门禧街住家走去探望外婆，顺路进入上海书局消磨午后时光。总觉得书店很好逛，本地书籍如《小岛醒了》《家福》等篇幅不长，每本售价两三角钱；香港出版的袖珍型儿童书印刷精美，叫人爱不释手；中国出版的高尔基《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母亲》，封面虽显单调，但因书的厚度而引人注目。
鲁迅乃中国的高尔基
小六会考放榜后，级任老师陈桂花赠我心仪的《童年》，算是向童年临去秋波。林徐典主编的《华文》内容丰富，伴我度过四年中学的少年时光。书中收录鲁迅的《风筝》和《秋夜》，南大毕业的老师深情地朗读课文：“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有同学在作文中模仿，以中华总商会大门外的两座石狮子为题材，结果被训斥一番。
老师顺口提起鲁迅被誉为“中国的高尔基”，中国的风筝和俄罗斯的童年就此在校园邂逅。鲁迅笔下的“戈里奇”“戈尔基”和“戈理基”都是高尔基；晚年从日文版转译《俄罗斯的童话》，成为他翻译高尔基作品的“绝笔”之作。
苏联科学院授予高尔基“无产阶级作家”的称号，以无产阶级工人作为主角的《母亲》成为苏联文学的典范。高尔基成长的年代，中国处于清朝晚期，政府派遣官员出国考察，学生或公费或自费出国留学，希望挽救国运。鲁迅领取“政府海外奖学金”，留日那四年里广泛涉猎西方文学，最终决定弃医从文。
鲁迅作品在本地的影响
无独有偶，在我中学年代，毛泽东钦点鲁迅为“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鲁迅思想经过包装后传入新加坡，《鲁迅全集》畅销一时。一些文艺团体兴起研习热潮，贺年卡、书签、剪纸等以鲁迅为核心，“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等，都是当时传颂的名句。
鲁迅并非红色革命家，而是个人命运紧扣时代洪流。清朝灭亡，民国诞生，五四运动爆发，但封建社会的陈规陋习始终如一。他希望像西方那样，通过文学来改造社会。老师鼓励我们阅读《呐喊》《彷徨》和《阿Q正传》，对阿Q临死前没来得及说完的豪语“过二十年又是一个……”进行思考。或许最后一批如此认真阅读鲁迅作品的，就是我们这些末代华校生了。
镰仓圆觉寺与鲁迅偶遇
因鲁迅的缘故，我得知日本有个名为仙台的诗意之地。那里有座仿照汉风的鲁迅纪念碑，碑文赞誉鲁迅国危当前，离开仙台医学专科学校，立志拯救民族灵魂。
在日本意外发现另一个鲁迅的遗迹。2004年初春前往横须贺出差，当局特别安排一天空档。川端康成的诺贝尔奖作品《千羽鹤》以镰仓圆觉寺的茶会掀开序幕，借茶道展现复杂的人性和情感。从横须贺前往圆觉寺不过40分钟车程，我决定去跟川端康成“会面”。
圆觉寺的唐朝建筑令人赞叹，寺院内古韵悠然。迈入正殿前蓦然回首，发现庭院角落的白木莲树有块说明牌，原来这棵古树是鲁迅于昭和八年（1933年）捐赠给圆觉寺的。当时日本关东军占领中国东北三省，鲁迅可能因此不便说明赠树的背景。值得一提的是，鲁迅的作品早在生前已传至日本，日文《大鲁迅全集》比中文《鲁迅全集》更早出版，后来又有《鲁迅选集》《鲁迅年鉴》《鲁迅·藤野先生·仙台》等书问世，足见鲁迅在当地文坛的影响力。
当林文庆遇见鲁迅
2017年秋天，在退休记者余经仁和导览伙伴王东印的安排下，来自马来西亚、在厦门大学任教的林宛莹副教授带领我们参访厦门大学。厦大文物馆有如一部浓缩的时代史，结合昔日学潮与社会改革斗争，将鲁迅定位为启发厦大的革命先驱。
百年前，陈嘉庚回到祖国创办厦门大学，邓萃英接受厦大校长的聘约后，却到北京高等师范（现在的北京师范大学）当校长。陈嘉庚无法接受挂名就职，于是跟年过半百的新加坡华人社会重要领袖林文庆洽谈，后者也在本地及中国积极推动教育改革。当时孙中山邀请林文庆回国协助外交事务，林文庆请示孙中山后转任厦大校长，因推崇国学而被激进派学生视为复古迂腐。
1926年9月鲁迅来到厦大任教，鼓励学生走在时代尖端， “少读中国书，做好事之徒”。学生不尽读书本分，显然与厦大创校和校长的治学理念起冲突，鲁迅只逗留三个多月便离职。接下来形势急转直下，陈嘉庚实业出现亏损，林文庆为募款救校而四处奔波。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几天，厦大由国民政府接管。
绍兴故里与鲁迅重逢
2024年秋天，我们自由行到绍兴这座古代越国都城。鲁迅的老家在绍兴，蔡元培、周恩来和留学日本的反清志士秋瑾的故居也在附近。
鲁迅故里由鲁迅祖屋、鲁迅故居、三味书屋，以及鲁迅纪念馆组成，在历史现场重温“故乡”的画面，童年玩伴闰土称鲁迅为老爷、过气书生孔乙己死后尚欠酒店十九个钱、祥林嫂再也感觉不到新年的祝福气息……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鲁迅的家族原本殷实富足，他的祖父为了让儿子在科考中得利，试图贿赂而被判入狱。七年牢狱光景使到家道中落，必须变卖祖居家产。日后鲁迅故居获得部分保留，并根据鲁迅的文字进行还原。德寿堂曾是接待宾客和举办婚丧祭祀的场所；三味书屋则是私塾老师的故居，上学时“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鲁迅自备的课桌摆在角落，桌面上有个醒目的“早”字。
离闭馆还有一段时间，工作人员老早便催促访客离去，随后匆匆把大门锁上，电瓶车在禁止车辆通行的步行街上一路鸣笛抢道。鲁迅会如何描述百年后的故乡现状呢？
